第120章 【番外五:莫利川*曲岩东】十年生死两茫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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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败的三王子已然奄奄一息了,眼底的狠戾和凶残,似乎只是回光返照,可曲岩东不敢反击。
那个名叫曲林左的三岁幼童,是他这个世上仅余的最亲的人。
“曲岩东,本王知道你是那老东西手底下最厉害的人,可那老东西都要作古了,你还想效忠谁?新王吗?真是天大的笑话。曲岩东,本王的嫡长子,你得给本王安安全全地送出去,否则,你那个三岁的弟弟,就得代替本王的嫡子去死。”
果真是回光返照,三王子死不瞑目,可架在他脖子上的七八把大刀,却一把都没有撤回去。
交到他手上的是一团软乎乎的小婴孩,包在襁褓里,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曲岩东没敢去见他的小软蛋最后一面,他逃亡的一路上都想好了回来解释的措辞,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最熟悉的茶曲渡,他们如同羊入虎口。
七八十人的鲜血,将整个大湖染红。
他活了下来,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额头上的伤疤让他面目全非。
小婴孩藏在马腹下也活了下来,在泼天的暴雨里哭得撕心裂肺。
他给小婴儿换了个名字,曲林左,是他幼弟的名字,自此之后,代替他的幼弟活着。
茶曲渡多的是荒宅,多的是泥地里被掩埋的珍宝,他抓了一只带着小羊羔的母羊,养大了他的第二个曲林左。
他没能回阙都,可阙都的消息,却依旧源源不断的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他的小软蛋,还活着,聪明地活着。
两年后的冬天,一队人马自阙都远道而来。
他抱着曲林左躲在人群里,看着侍卫队团团拱卫中的莫利川,短短两三年里,那个小少年长高了,长壮了,眉眼间的温润和天真,也消失殆尽了。
他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他遭了天谴,闪电击毁了他的房屋,院子里一棵才长大的枣树,结着累累的硕果,却被雷电烧得面目全非。
那个长大了的少年撑着伞站在暗夜的雨里,指挥着人从倒塌的屋宅里将人扶出来,带回了营地里,他也混了进去,看着那一片环绕大湖的营地雏形,看到了湖中心的那艘画舫。
曾经那个小小的少年从阙都外的冷湖里探出头来,湿漉漉的眉眼,冻得嘴唇发紫,反问他:“东哥,我以后把房子建在水面上,这样谁都没法藏。”
而如今,他果真住在了水面上。
被救的民众跪地谢恩,称他为“大王”。
他确实是茶曲渡的王,只是曲岩东不知道,那个王,是为他而来。
惊鸿一瞥啊,可曲岩东却满足了。
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有近万人的护卫队,有拥戴他的茶曲渡百姓。
碍于他的残躯、幼弟、和胖乎乎的羊群,他得到了一小片牧场,得到了几块碎银子用以建造房屋,他把小屋建得极其牢固,给曲林左建了屋子,也给他的小软蛋留了间屋子,可那间屋子里,他搭了个秋千架。
小小的曲林左一度哭着要坐上去飞一飞,可他没允许,只在院子又架了一个,小小的,架在一棵枣树底下。枣是山林里挖回来的酸枣树,一到夏日,清清脆脆的果实便压弯了枝桠,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他爬上树去摘一把青枣,捧到面前哄开心。
曲林左站在秋千架上摘了一粒枣塞进嘴里,瞬间便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嚷道:“哥哥,好酸。”
营地里的人拿着纸笔记录名册,他写下了“左木”、“左林”两个名字。
瘸着腿的左木第一次给营地里送羊羔肉和羊羔皮的时候,厨娘苦着一张脸问:“左叔,羊肉怎么做好吃?咱们王爷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他半条瘸着的腿已经迈了出去,又收了回来,洗净手,拿炭火细细烤了羊肋排,又煮了羊腿骨汤,厨娘一脸的欣喜,又问道:“左叔,会做炖鱼吗?王爷好像很喜欢吃,可我们做了,他总说做的不对。”
曲岩东切着菜的手瞬间被刀划了个口子。
他怅然若失地回去,全然不知他走后,薛策亲自来后厨询问羊肋排是谁做的,要重重打赏。
他依旧不会炖鱼,茶曲渡的大湖里也有很多鱼,茶曲渡的大湖里,也有许多亡魂沉睡在湖底。
每年的那个初九日,他都会远远地祭祀一番,曲林左便陪着他跪着,小声地问:“哥哥,他们都死了吗?”
那一段过往被他深埋在记忆的尽头,他希望这个取代了他幼弟的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远离那虚无缥缈的王权争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活不是活。
可他依旧惦念着那艘画舫上那个孤独的少年。
他去后山挖了两支野山参,忐忑着去了营地的后厨,厨娘开门见到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左叔,上回大将军亲自来寻你,结果你不在,大将军给了你很多赏赐,我都替你收着呢。左叔您来后厨吧,给咱们王爷做吃食。”
他不敢留下,却又想好好照顾他,野山参炖了只小鸡,香气扑鼻,厨娘亲自端了去,又拿回一笔赏钱。离开时,隔着层层的营帐,他远远地看着那艘画舫,仿佛一只独眼能穿透桅杆纱幔,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茶曲渡修建了内城,又往外延伸修建了外城,建了坊巷,林林总总的商铺开了起来,馄饨铺子,酿酒坊、杂货堂、药堂、也建起了妓馆,被他一手带大的曲林左,也在营地谋了个文职,凭借着所学的庞杂,渐渐入了那个孩子的青眼。
茶曲渡并不太平,曲林左呆在营地的日子里,他便留在后厨,很多时候他都能远远地看到那个孩子,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眉眼越来越深邃,看着他手段越来越暴戾,看着他越来越像他的父王,强大而孤独。
最近的一次,他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可他只能低着头,攥着发抖的双手,浑浊的独眼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在心底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远。
他知道那个孩子在寻他,知道那个孩子很多次自己潜进那湖底,想去打扰他的骸骨,知道那个孩子在每年的初见日子里会自己给自己炖一锅鱼,一个人坐在画舫的甲板上,期待着他的出现,凄凉而孤独。
可他站在水缸前打量着自己,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脸庞、苍老的容颜……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玉树临风、活力四射的曲岩东,已经在他身上寻不到一丝的影子了。
他瞎了,他瘸了,他一具残躯,他知道自己身体的毛病,他命不久矣。
他兑现不了承诺,护不了他一生,那么,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曾经的曲岩东,曾经西昭王朝里身手最好的护卫,已经掩埋在了王朝更迭的血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