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惊蛰：鹰化为鸠（19）
（19）
沙粒灌进脖子里，灌进嘴巴里，宋延脑海里记着的最后的场景，便是沈放满是泪水的脸，和那声颤抖着的，悲戚绝望的一句话：“宋延，别离开我，求你了。”
记忆里那个粉嘟嘟的小孩子，从把他当作大马骑在他的背上时，便奠定了此一生的缘起。
一片黑暗，一片混沌，一片懵懂与憧憬，似乎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微弱的光斑，星星点点，如同残月从树叶间隙里漏下的微光，那缕微光带着温暖，温暖顺着指尖，一寸一寸地透进皮肤里，渗进血液里，似乎血脉缓缓活了过来，如同雨后的春笋，干涸的泥土得到了滋润，如同种子发芽了，一点一点地顶开泥土，顶开挡着它的石块，颤颤歪歪地探出半个头来。
宋将军？
宋将军。
宋延。
宋延啊。
宋延，别死……
不同的声音在耳畔轻唤，如同初春的柳枝，带着绒毛的嫩芽在风中舒展开来，纤细的叶片撩拨着耳朵，随着风越来越猛烈，随着枝条越来越长，那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宋延，别离开我……
宋延猛然睁开眼来，眼前是灰色军帐的顶，所有的意识在渐渐苏醒，所有的记忆在渐渐回笼，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满满的委屈和疲惫，“宋延，你再这样吓唬我，我就甩手不干了。”
是霍青桐。
又有几个声音围了上来，三三两两，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而他发现，他的手一直被人握着，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宋延，”那个声音沙哑，无力，筋疲力尽般。
宋延缓缓转过头来，便看到沈放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双眼布满了血丝，眼下一片淤青，那深邃似海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渐渐涌了上来，那水光眨了几下后有渐渐退了回去。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同样沙哑的嗓音。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不应该任性置你于死地。
宋延在能重新骑上马背的时候，才知道是崔尚和郑凛一路跟着沈放而来，三个人，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已经埋入沙地下的自己给拽了出来，纤细却糙韧的马鞭，把沈放丝毫不肯放松的手掌勒得鲜血淋淋。
霍青桐后来说，他第一次见沈放哭，哭得隐忍，哭得肝肠寸断，抱着浑身满是沙粒的他，片刻都不肯离去。
霍青桐说：“宋延，不是我救了你，是小殿下救了你。宋延，你这一辈子，不能对不起他，否则我看不起你。”
后几日的行程，沈放几乎一言不语，宋延便紧紧跟随，亦步亦趋，拽着缰绳，极其乖巧地跟在沈放身边，看着沈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心疼不已。
沙柳越来越多了起来，更多的灌木丛长在沙地里，地上渐渐有了野草，有了紫花地丁，有了一片一片的蒲公英，宋延堪堪想跳下马去摘上一把，就见沈放在马背上转过头来看着他，只一眼，便再次策马离开，他只得松了缰绳跟上去，永远落后一个马头的距离，在心底细细打量沈放的眉眼，期盼着他笑一笑，期盼着他能再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去。
营地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有炊烟袅袅，队伍里的丁肆“哇”的一声孩子般的哭了起来，秦柏拿马鞭轻轻敲了敲丁肆的肩膀，笑道：“出息。”
丁肆拿衣袖抹着眼泪，抽抽嗒嗒道：“秦将军，您别笑话我了。”
“吃一堑长一智吧，”秦柏又道，狠狠地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嚷道：“都给我回营里吃晚饭去！”
马群骚动着往营地奔跑去，只留霍青桐、沈放和宋延拉在最后，霍青桐慢悠悠地骑着马叹道：“主子，这一路惊险又刺激啊，我存了好久的药，可都被祸害个一干二净，听说那苍佑雪山上有麝香鹿，宋延，看在我救你几次命的份上，给我抓几只回来养养？”
宋延点了点头，“好，我给你抓。”
“主子，咱们再去哪儿？你说那女王会不会和鹰王打起来？他们龙虎斗，咱们是井坐上观还是落井下石？”
“你说呢？”沈放反问了一句。
宋延贪婪地记着沈放的声音，短短三个字，犹如天籁。
宋延在心底长叹了一回。
“不管是座上观还是落井下石，我们三个，又哪里能左右得了？”霍青桐泄气般地笑了一声。
沈放拽着马缰绳没说话，良久，才问道：“霍青桐，跟着我后悔吗？”
霍青桐怔了怔，才慢悠悠地回答道：“不后悔，若是不跟着殿下，我还在霍家的祖宅里，每日里抄书、打理药圃、被喂各种新新奇奇的药，永远做一个药人，却不能自医。殿下，我不后悔。”
顿了顿，霍青桐又道：“之后，我，霍青桐，但凭差遣。”
沈放闻言一笑，扭过头来，顺势瞥了宋延一眼，才道：“霍青桐，苍佑雪山下还有一片野生的红蓝花，想不想要？想要的话，让宋延带你去，反正他喜欢到处拈花惹草，连命都不要。”
沈放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小，似乎是自言自语，可身边的宋延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句话没有责备，更多的，似乎是愧疚、心疼、和自责。
霍青桐骤然开心了起来，拍了拍马的脖子，“那我先回营，找些药篓子去。”
日暮夕阳灿烂，苍佑雪山高耸。
沈放骤然伸手拽住了宋延的马缰绳，似乎是犹疑了许久，才道：“宋延，对不起，你的伤怪我。”
宋延埋在沙粒底下强拽马鞭的全力，撕裂了他肩膀处刚刚愈合的伤口，此刻的伤口处被霍青桐裹得严实，每一日耳提面命，唯恐再次受伤了去。
宋延在沈放的手即将松开的时候一把握住了，他不敢用力，唯恐自己的力道捏疼了沈放，握得小心翼翼，才轻声道：“殿下，怎么能怪你呢，是你拽了我出来啊，不然我早就消失在那里了。”
沈放没抽出自己的手，任凭宋延握着，任凭宋延的手烫着他的手心，一字一句道：“宋延，我们一定要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商讨个一清二楚么？”
宋延低下头，微微摇了摇。
沈放又道：“阿玖，宋延，好久没人唤我阿玖了。”
宋延咬了咬唇，心下欢呼雀跃着，那两个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去，嗫嚅了半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阿玖。”
沈放不由地轻笑一声，丛宋延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笑道：“宋延呐，有时候你特别勇敢，他们私底下都说你浑身是胆，十七岁就敢孤身入阵，一路披荆斩棘取敌军首级，可有时候，你却又，特别胆小。”
宋延看着自己骤然变空的手，讪讪地收了回去，扶在马鞍上，沉默不语，沈放的话他默认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胆小，是害怕，害怕再面对一次沈放的生死攸关，也害怕自己是不是真的会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他知道自己的心无法再承受一次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那么强大。
两匹马并驾齐驱，就见范筠驾着马迎着夕阳奔袭而来，勒了马，笑道：“你们这马是没吃饱饭？怎地还拉在最后头？今儿真是奇了怪了，一大早营地里飞来一群喜鹊，我就知道会有喜事，结果临了，又来了几只乌鸦，小殿下你算一卦，猜猜是个怎么回事？”
沈放没说话，宋延诧异地问道：“谁来了？”
范筠哭笑不得地摊摊手，叹了口气，“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