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惊蛰:鹰化为鸠(14)
(14)
莫利川已经把自己关在画舫六天了。
左参将提着食盒踏上船去,半晌,手上又提着另一个食盒下来,朝薛策和冯蓟无奈地摊了摊手:“这是中午的,就搁在门边上,瞧着饭菜没动,只勉强喝了几口汤。”
冯蓟急地踢了几脚路边的碎冰碴子,一伸手拽了自己的狼皮帽子,挠了挠头皮,气恼地说:“二哥,怎么办?这要是饿出个好歹,这十几万人,怎么办?”
薛策不疾不徐道:“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把王爷拿绳子捆了,不吃也给他灌下去?我平日里忙,也顾不上咱们弟兄几个,老四和老六这都叫什么事,自家兄弟,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解决,非要斗气。茶曲渡是王爷的根本,这些兔崽子做的那叫人事儿吗?”
左参将依旧提着食盒,低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王爷也吩咐善后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王爷的身子啊。”
三人叹了会气,就见一个小兵跑得踉踉跄跄地倒跟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报,报大将军,杨五将军回来了,快到北城门了。”
冯蓟眼睛一亮,伸手拽住小士卒,一脸的欣喜,“杨五,五哥回来了?二哥,这下有救了,五哥回来了!”
小士卒被推拽了一番,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见冯蓟已经跃上一边的大马,抓着缰绳疾速往北城门冲去。
薛策弯腰将小士卒拉了起来,问道:“回来了几人?”
“小的没看清,只是统领吩咐的,叫速来禀告大将军。”
薛策收了收马鞭,看了左参将一眼,问道:“你平日里陪王爷用膳,可留意他最近喜好吃些什么?”
“大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我来的最晚,资历最浅,哪里有这恩宠陪王爷用膳,”左参将苦笑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回禀道:“倒是喝过几回茶。”
薛策没接话,只是盯着左参将看了一眼,翻身上马追着冯蓟而去,左参将长叹了一口气,看着一旁瑟缩着的小士卒,自言自语着长叹了一口气:“希望杨将军带回来的,是个好消息。”
莫利川站在窗前,用手撑着窗扇,看着船下冰层上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刀痕。
窗扇的撑杆被宋延一刀给斩断,他也没让人修,宋延从桅杆上倒挂下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弓依旧是满弓,可他却忘了再去抽取一支箭。
那个人也曾这样,像飞鸟一般从树上倒挂下来,把摘的一把青青红红的枣捧给他,还顺手刮了下他的鼻梁,安慰道:“乖,小川不哭,他们有的我们总有一天也会有。”
可是当他渐渐长大,渐渐拥有了一切的时候,那个人却沉睡在了这片湖泊底下。
就那么一恍神的功夫,将整个营地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的小毛贼就生生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多少年了?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他只是个不受宠的西昭王子,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母族可以依仗,没有强大的部落做靠山,他眼睁睁地看着几位兄长为了那个王位挣得头破血流。
长达月余的时间里,王城里天天血流成河,他远远地瞧着,便在护城河边上见到了那个拿一顶破帽子遮着脸,咬着一根草茎的人,那人身边的草地上挂着一只鱼篓,里面几尾活鱼搁浅在浸有浅浅一层水的鱼篓底部,正拼了命地挣扎,谁也不甘心就那么离开宽敞的河流,龟缩在一个竹篓里。
他走了过去,拔下了他咬着的一节草茎,正色道:“护城河里的鱼不允许捕捉。”
大他整整十岁的青年将帽子扔到一边,坐起来捂着他的嘴,笑道:“小祖宗别嚷嚷,我做鱼给你吃,你权当今天没见过我,可好?”
在他十几年的光阴里,他从不曾见过如此明媚的笑容,明媚得胜过头顶明晃晃的太阳。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被他一手提着鱼篓,一手牵着他回了家,鬼使神差地吃了一餐有生之年最难吃的炖鱼。
很多年以后,等他有了封地,有了自己的部属,有了无数伺候他的人,他还是会在每年的那一天,亲手在厨房炖一条很大的鱼,然后一边吃一边说:“东哥,我炖的鱼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可惜,你吃不到了。
那一天他很晚才回王城,可是却没有人惩罚他,没有人记得这个不受宠的小王子,甚至于他大半天的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一个人分他半个眼神。
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那一晚他破天荒地失眠了,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张笑得恣意和灿烂的笑脸。
于是他经常去找他,有时候他在,有时候他不在,不在的时候,他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他,天不冷的时候,他有时候会靠在墙角睡过去,可等他睡醒的时候,常常缩在在那个人的臂弯里,那个人圈着他,弯着身子呈保护的姿态,将他护在里面。
生平第一次,他尝到被人重视、被人保护、被人怜爱的感觉。
他躲在他的怀抱里哭,从无声到有声,从默默无声到嚎啕大哭,他也不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他,等他哭够了,替他擦去眼泪,带着他去树上掏鸟窝,摘野果,挖陷阱抓野兔子,去护城河悄悄抓鱼。
他隐约知道他是王城里的护卫军,他也存过仗着王子的身份把他要到身边的念头,可他不知道的是,倘若他挑明了身份,他的东哥还愿不愿意允许他唤他一声“哥”。
他常常软磨硬泡地要他讲王城外的故事,他便给他讲茶曲渡,讲那个生了他养了他的地方,讲那条历经沧海桑田只存在于书卷里的那条蜿蜒大河,讲那河畔两岸星棋密布的码头,一家挨着一家绵延数千里的店铺,店铺前被商人的鞋底摩擦得光亮的青石板路;讲茶曲渡渡口撑船的小姑娘,岸上挑着百货的贩卖郎;讲那大河里能挖到长了东珠的珍贝,讲长街东头有一家好吃的糖油果子,讲茶楼里摇着纸扇摇头晃脑说书的先生。
他常常听得入了神,脑海里飘飘荡荡的全是那条蜿蜒的河,岸上迎风招展的布幌子,布幌子下好吃的酥油糖,他不止一次地发誓,他要去那里,要在茶曲渡扎下根去,要在那条蜿蜒的大河上每天游走一个来回。
可是当这一切都成真的时候,那个给了他无数梦想的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