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惊蛰：鹰化为鸠(12)
（12）
霍青桐听见脚步声，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睛凶巴巴地瞪了宋延一眼：“都快把自己摔散架了，好不容易拼了个囫囵个，还没好就想干嘛，药喝了么！还不回房躺着去，再把自己摔得稀碎，我才不救！”
宋延看着霍青桐眼下的淤青，心下一软，声音也软了几分，似乎毫无从前的底气，“喝了，都喝了，你，是不是也要喝点药？身子扛不住的。”
霍青桐扭过身子不理他，埋怨道：“真是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话音刚落，就觉得后脖子一疼，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宋延接住霍青桐轻飘飘的身子，把他交给郑凛，轻声道：“郑将军麻烦您看着点他，给他床头点支安神香，让他睡踏实些。小殿下在哪一间屋子？”
东厢房的药气很淡，半挂着帷幔的卧榻上，只留给他一句“宋延，我冷，抱抱我”的人就安睡着，睡梦里眉目舒展，依稀还是幼时的模样，剑眉星目，好看的紧。
初见时小小软软的一个小人，到后来慢慢地长大，褪去那份温软，多了些狠戾与张扬，一朝张扬散去，又多了些沉稳和内敛，可此时此刻，宋延心底依旧有着一丝后怕，如果他没混进去，如果他没能在那个残破的马厩找到他，如果他没戴上霍青桐塞给他的药，如果……
宋延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在床榻边轻轻地坐了下来，靠得近了些，再近了些，近得他能看到床上的人鬓角的一丝伤痕，近得看得到他左眼角的一粒褐色的小痣，近得似乎呼吸可闻。
宋延犹豫着，终伸出手去，手指将要碰到那张脸上时，又恐手上的粗茧刺疼了那张白皙的脸庞，惊扰了病美人的睡梦，离那张他日夜思念的脸庞寸许的距离，虚虚的抚摸着，略凉的额、浓密的眉、纤长的眼、挺翘的鼻、依旧无一丝血色的唇。
那唇瓣的颜色极淡，淡得宋延心底涌上一个奇怪大胆的念头，想把那软软的唇瓣碾得发红，碾出一片温润的血色来，那片血色，应该就像刚才那棵花树开出的花朵的颜色，刚才他看了一眼，那一排花骨朵泛着绯红的颜色，是红杏的花。
他想着倘若过几天那枝杏花开了，他一定要摘下来，挑一个细长颈的玉净瓶，盛半瓶清水，插上花放在沈放的床头，也好压一压这屋子里的药气。
他想着那杏花绽放的颜色，想着倘若绽放一树，一定绚烂极了，直到他的唇碰到一处微凉、柔软的地方，他才恍然间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似乎比他的心要勇敢和诚实。
宋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紧绷了起来，绷得全身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可心底，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如同雨后的狂草，肆意萌芽，放肆生长。
他喘息着，克制着心底的欲望，可那一瞬间的触感太过于美好，他甚至感觉到了他温热缓慢悠长的呼吸，那一瞬间鼻息的纠缠，让他觉得之前的二十几年，似乎是白活了。
他庆幸他还尚有一丝的清醒，看了眼窗格，看了眼垂放的风雪帘子，方不顾一切地低下头去，去继续寻找那一处美好，去涂抹上一层绯红潋滟的水色。
沈放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依旧是阳春三月的大好时光，河畔绿堤，金柳夹岸，杏花拂面，他依旧和宋延泛舟湖上，那船是艘画舫，层层叠叠帷幔轻舞。似乎又是夕阳西下，晚霞映红天边，湖畔有垂柳，湖里有水鸟，一只水鸟展翅飞翔，狭长的双翅迎着晚霞，却又猛然间从半空里俯冲下来，瞬间化作铺天盖地的箭雨，像一张大网一样密不透风地迎面兜来。
他想去拉住宋延躲避，可宋延却转了一个身，将他笼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背脊冲向那阵箭雨，拿自己的身躯，将自己围挡得密密实实。
他想唤宋延，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去，他如同溺了水的人般，似乎呼吸被剥夺了，他张开嘴去呼吸，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却顺着唇缝挤了进来，卷着他的舌尖吮吸。
呼吸又被夺走了。
沈放摇晃着脑袋摆脱着，喘息着，嘤咛了一声。
那一声微弱的嘤咛，终于唤醒了宋延。
宋延直起身子，意识到自己被胸腹间燥热蛊惑的孟浪之举，起身便落荒而逃，风雪帘子被他一把掀起，又重重落下的间隙里，宋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呢喃，“宋延”。
宋延站在廊下，只觉得心底七上八下，想迫不及待地转身进去，又忆起唇边的触感，只觉得进退两难，偏巧秦柏吊着一支胳膊，一瘸一拐地过来，见到宋延，惊喜地唤道：“宋将军！”
宋延依旧在失神，秦柏上得前来，见宋延面颊通红，正欲伸手探一探宋延前额的温度，冷不丁听宋延轻声说道：“小殿下，好像醒了。”
秦柏一忡怔，回过神来顿时面上掩饰不住的欢喜，“小殿下醒了？醒了？快找霍大夫去，哦不对，郑凛刚把大伙赶了出来，说霍大夫睡了，不许我们吵到他。宋延，你什么时候说话喜欢大喘气了，我进去瞅瞅去，哦，得叫上二狗子，他好歹会号脉。霍大夫说了，只要殿下醒了，便是毒清了。”
秦柏想进去探一探沈放，又急着去寻二狗子，蹒跚了两步，方回头看着宋延，“你个傻子，不进去看着点，在外面站着作甚？小殿下醒了见不到人，要喝口水都没人递个手！”
宋延依旧在发怔，闻言又赶紧掀开帘子进去，迈进了一只脚，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刹那间脑海里转了几百个心思，他醒了，是我把他……亲醒的吗？他知道我亲他了吗？不知道吧？知道了怎么办？会不会赶我走？……
他半只脚伸进门里，站在门边上胡思乱想，直到床榻上的人又轻轻地唤了声“宋延”。
那呼唤声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宋延已然顾不上其他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沈放似乎想拼命晃动，却只是微微发抖的手臂，急声道：“殿下，我在，宋延在。”
塌上的沈放依旧闭着眼，可却紧紧蹙着眉，似乎陷进了梦境里，那梦境肉眼不见的不是个好梦，沈放急促地呼吸着，似乎是哭着低声道：“宋延，宋延别死，活着，要活着。”
宋延跪在床榻前把全身发抖的沈放拥在了怀里，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畔不停地念道：“殿下，我在呢，阿玖，宋延在，宋延一直在。”
沈放的梦里，宋延趴在他的肩上，后背插满了羽箭，如同一只刺猬般竖起全身的硬刺，也要给他遮挡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来，他伸手擦着宋延唇角流出的血渍，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反复地念叨着：“宋延，宋延别死。”
要活着啊，宋延，你死了，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鲜血不停地从宋延身上流出来，他拿手去堵，可却怎么也堵不住，他哭得全身颤抖，听到宋延似乎用最后的力气在他耳边说：“阿玖，我在，我一直在。”
多久没有人唤他阿玖了？
他抱着宋延的头，去亲吻宋延眼角晶亮的泪滴，却看到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