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惊蛰：鹰化为鸠(8)

    （8）

    可是宋延认了出来，那个如同鬼魅般一闪即逝的身影，是沈放。

    就那么眨眼的一刹那，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便混杂在狂乱的马群中，宋延只来得及看到三三两两的杂役和鹰王部下的士卒身影如同泥鳅般在胡乱的场地里转来转去，不多时便消散在渐渐黑下去的夜幕中。

    眼睛尚来不及收回，宋延的脚步已经遵从内心的召唤跃下高高的箭楼，有其他几处的羽箭依旧杂乱无章地飞奔而来，可宋延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身影，可偌大的营地，他藏身去了哪里？

    他还受着伤。

    宋延索性踏上屋脊飞奔着，搜索着每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眼角一丝火红的颜色一闪而逝，宋延骤然间便认了出来，那是沈放后背中的那支羽箭，已经被生生折断了去。

    宋延的心瞬间如同被这支羽箭中伤了一般紧缩的疼，他一口气奔了过去，在墙根底下捡到了那只断箭，火红的尾羽在天边最后一抹亮色里熠熠生辉，宋延骤然就记起在西昭的王都里，在二王女莫云渟的部下闻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红得极其张扬鲜艳的羽箭。

    血雀为羽，引鸩封喉。

    宋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骤然冷了下来，那两年里的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后怕、悔恨、自责、担忧、愧疚，思念，层层叠叠的记忆再一次如海浪般翻滚着涌上心头，血雀羽握在掌心里，轻轻薄薄的一片尾羽，却重若千钧般攥着他的心脏，攥地生疼。

    他记起在吕梁郡曹公公的小院里见到的那件血衣，记起那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下摔得四分五裂的躯体，记起瀚海的深山老林里，守山人的小屋里那个病死的少年。

    似乎早已被他刻意封存的记忆翻涌着闪现在脑海里，一件件一桩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耳畔是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穿梭而来的鹰王的部属，有发狂的马被强行控制了下来，扬蹄哀鸣，有马鞭重重地抽打在马背上，有人大喝着，有人击着柱子，重重叠叠的火把燃烧了起来，呛鼻的烟气弥漫在空气里，可所有的一切落在宋延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他的小殿下。

    箭身上沾染着血，血色泛着一丝乌黑，宋延嗅了嗅血迹的气息，在暗夜的角落里极其不合常规地学鹧鸪鸟叫了两声。

    良久，没有一丝的回复。

    宋延怔在原地，骤然间如同发了疯般从角落里蹿了出去，没两步便逢上一队十来人的巡查士卒，他挥舞着手里的兵刃便迎面扑了上去，积压在心底的悲愤让他杀红了眼，似乎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血海深仇，一次次手起刀落，瞬间的死亡之刀利落而干净，他又跃上营地的屋脊，拼命地嗅着空气里或稀薄或浓烈的血腥气，终于在他快要被自己折磨死掉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虚弱而无力，“宋延”。

    宋延。

    他在唤他。

    他的小殿下在呼唤他。

    他的小殿下，需要他。

    似乎全身凉了一半的血液在听到这一声呼唤后瞬间燃烧了起来，宋延停了下来，仔细辨认了方向，终跌跌撞撞地往一间马厩的草料库房奔去。

    虚掩的木门后，血腥的气息扑鼻而来，借着微弱的光，宋延见到了他寻了无数次的人，他就歪歪地靠在一捆草料上，手里握着一柄满是血迹的箭簇，见到宋延高大的身影推门而来，最后的力气化作唇角一抹浅浅的笑意。

    宋延扑过去抱着沈放，犹如抱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他小心翼翼地把沈放靠在自己肩膀上，去查看沈放背后狰狞的伤口，箭簇被沈放自己拔了出来，拔得鲜血淋淋，箭簇上的倒刺，更是剜下一大片的血肉来。

    宋延从怀里掏出临走前霍青桐拼命塞给他的大小药瓶，颤抖着手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只觉得眼前陡然间模糊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沈放裸露的后背上。

    “宋延，别哭了，”沈放虚弱地说道，似乎一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宋延，我冷，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