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惊蛰：鹰化为鸠（1）

    （1)

    崇北关城外的苍佑雪山残留着冬季终年不化的雪，雪色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寒芒，马蹄踏破栾州河水，冰渣子飞溅起，惊的马背上的霍青桐一阵惊呼。

    沈放勒住马停下，担忧地看了一眼伤没好利索的宋延，宋延也勒了马，迎上沈放的目光，会心地无声一笑，“我没事，趁着城门落锁前进城吧。”

    沈放循着记忆找到半年前送达那枚钥匙的小院，小院已经挂着锁，人去楼空，屋檐下的破旧风灯挂满了蜘蛛网。沈放在台阶下站定，再一次地确认着，直到宋延过来轻声安慰道：“我去问了，街坊邻居说这一家姓宋，半年前搬走了。”

    沈放骤然觉得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禁自嘲般地笑道：“没想到鹰王如今的壮大，倒有我一半的功劳。”

    宋延半晌才出声小声地安慰了一句：“不是你的错，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

    崇北关位列整个大胤朝的北部，常年积雪，连绵起伏的苍佑雪山如同一座从半空里垂直而下的屏障，将大胤和雪山之巅分隔了开来，苍佑雪山那边是什么？没人说的清楚，有人说是一望无际的海，有人说是密密麻麻的丛林，有人说还是连绵起伏的山。而沈放却知道，那雪山的背面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原，有着齐膝高的青草，颜色鲜艳的野花，偶有一小片树叶宽大的丛林，丛林里长着奇奇怪怪的野山菌。

    那是他被父皇“发配”到崇北关的第一年，正值盛夏，年少的皇子一跳下马车便被旷野里裹挟着青草泥土气息的清醒凉爽的风给迷住了，皇城里的压抑、皇宫里的算计、被责罚的委屈、不甘、抗拒，四面八方而来的各种威压，似乎瞬间就在这片漫长而锐利的长风里散得干干净净。

    初初闯入二十万大军驻扎的大营，一朝得以解放的少年仗着天皇贵胄的身份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带着忠心耿耿的少年侍卫将整个崇北关大营闹得鸡飞狗跳，人人避之不及，也因此当他们追捕着一只有着蓬松大白尾巴的红色狐狸冲向茫茫的雪山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并去制止。

    两个半大的少年都是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完的时候，拼着一口气追着那只狡猾的狐狸，不多久便跟丢了猎物，两个人对于分辨野兽的足迹半窍不通，追追停停，便误入了雪山深处。

    等到两人发现时，已经攀爬到了一座矮峰的峰顶，猎猎的山风卷飞起沉积的雪屑，喘息未定的两人来不及感叹一句“好冷啊”，便远远地看到了一抹火红色的影子在雪地里逃窜着，似乎跳上了一块裸露出来一点黑灰色颜色的山石，还朝山顶的方向回望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尾巴，十足的挑衅。

    彼时的胤玖顿时便被气了个仰倒，咬牙切齿地拽着宋延便往那只倒霉的狐狸奔去，没几步便脚下一滑，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在雪峰上翻滚着，所幸积雪厚重，山石甚少，胤玖抱了脑袋，还朝宋延大喊道：“这回咱们一定比那小东西快！”

    山上的积雪起初还带着点蓬松，越往下雪层越结实，等两人翻滚着停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早已经忘记了那只戏弄他们的狐狸。入目是一层越来越薄的雪屑，草的颜色越来越繁盛，渐渐从没过脚掌，长到没过小腿骨，直至深过膝盖。

    最深的草场中间，藏着一小汪清澈的溪水，清澈得可见溪水底磨得圆润的石头，宋延到底虚长几岁，在那草丛里薅了几把干枯的野草，捡了些石头围了个圈，这才发现两人身上背的弓箭早在翻着下山的时候丢得一干二净，两人全身上下，除了胤玖腰带里藏着的火折子，便只余宋延靴子里藏着的一柄短匕首。

    火烧了起来，宋延捧着一衣兜的野果子和山菌奔了回来，一股脑儿的扔进水潭里洗净了，挑了几枚长得好看些的果子递给了胤玖，便将洗净的山菌拿小树枝串了起来，架在小火塘上烤着，那野山菌一个个长得极其漂亮，红的绿的黄的，撑着一把小伞，极其肥美新鲜可口。

    胤玖咬着酸倒牙的果子，皱着一张小脸，看着那一串串烤得焦黄的蘑菇，含糊不清地问宋延，“它们能吃吗？瞧着好可怜的模样，像那些妃子宫里做错事挨罚的宫婢。”

    宋延一边笑一边烤着野山菌，“殿下，皇后娘娘没告诉你，有时候不合时宜的善意，会害死人性命吗？”

    沈放半倒进草丛里，筋疲力尽地打了个哈欠，叹息了一回，“记得啊”。

    就在前不久，膳堂里的一名小宫婢失手打碎了一张瓷碟子，原本只是受罚跪两个时辰，偶然路过的太子殿下一时心软，顺嘴求了一句情，结果换来了宫里的一顿鞭笞之刑，皇后娘娘疑心那小宫婢生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仗着几分姿色求太子殿的垂怜。

    宋延将火上的几串山菌翻了个面，回头看着他的小主子，许是火苗的舔舐，脸庞泛着红，“可是殿下的善意，也能救人性命，当初如果不是殿下，我宋延的坟头草都要比这里还高了。”

    胤玖抬腿虚虚踢了宋延一脚，“猴年马月的破事，记得那么清楚做甚，我说宋延，我们回去的路你记得吗？”

    雪山皑皑茫茫，衬着天边的一缕霞光，苍穹深远，注目的半晌，一只飞鸟都不曾从碧空上飞过，宋延埋下头，摇了摇头，又如同发誓般的回答，“我会给殿下找到路的。”

    胤玖最怕的便是宋延无时无刻无比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又虚虚地踢了宋延一脚，“烤好了吗？能吃了吗？本殿饿了。”

    “书上说，万物烤熟了都能吃，”宋延递了一串给沈放，又犹豫着往回收了收，“要不我先替殿下试菜？”

    “试什么菜，里还当是宫里那些劳什子折腾人的规矩，”胤玖一把抢过，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品咂了下味道，便苦着脸，“宋延，不好吃，没味道。”

    宋延也刚刚吞下一只山菌，耷拉着脑袋，有些泄气，“下回出门，我会记得带一口袋细盐。”

    锦衣玉食惯了的小公子，宁愿忍饥挨饿也不肯再多吃几口烤得焦枯的野山菌，只得又趁着残存的天光摘了些果子填饱了肚子，围在火堆旁便筋疲力尽地睡了去。

    两人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火堆熄灭了，踉踉跄跄地扑到溪水里洗了把脸，这才发现两人已经把四周一圈的野草都压得东倒西歪。

    胤玖摇了摇发晕的脑袋，依旧觉得自己不清醒，捧着头看着眼前已经晃出三头六臂的宋延，“宋延，本殿头晕，好像昨天晚上默书默不出来，被夫子拿着戒尺，绕着宫殿追着打了无数圈。“

    宋延伸手搀扶着胤玖，却搀扶了个空，跘了自己一脚，重重地倒在了草丛里，“回殿下，我梦到在厨房里偷了块芙蓉糕，被厨娘拿着笤帚追着打，我拼命地到处跑。“

    原来只是梦一场。

    梦的尽头，似乎听到碧蓝的半空里传来一声苍鹫的清啼，幽深袅远，却又似乎就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