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寒:鹫鸟厉疾(16)
(16)
急切地将一卷绳子抛了下去,荀四又将宋延的刀扔了下去以防万一,然后拽起绳子的另一端,飞速地绕进一棵大树里,刚刚绑好绳子,尚来不及躲藏好自己,耳畔便响起一片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骤然间从四面八分涌过来的,荀四方意识到自己救人心切,着实大意了一回。
可骤然间,另一个角落里便蹿出一个身影,那个身影踩在屋脊之上,将瓦片踩得哗哗乱响,甚至一片手忙脚乱的情形,几欲踩滑了脚,瓦片顺着屋檐摔下去,在静寂的夜里分外的清晰。那人在房屋之间大张旗鼓地跳跃着,似乎将所有潜伏着的府兵都吸引了过去,院子里传来兵荒马乱地叫嚷声,“往东北角去了,抓住他。”
羽箭“嗖嗖嗖”地在半空里飞着,宋延背着自己的刀,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抓在绳子上,被荀四借机从瓦洞里吊了上来,然后背起宋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层层的夜色里。
“荀四,你带了帮手?”宋延趴在荀四背上,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哪有什么帮手,有也是这府里的小杂役,只说陈旗抓了一个人溜进府的毛贼,给打了一顿,关在了外院的一间杂物房里。”
宋延没说话,那引开府兵的身影在屋顶跳跃间,似乎并不矫健,更像是故意暴露行踪,可再藏拙也是有迹可循。
宋延忍着全身的痛,在荀四耳边低声又问道:“荀四,殿下呢?”
“主子好好待客栈呢,我没同意他来救你,他现在还不能现身,否则我们的计划就都白费了,你放心,主子比你我都更知晓大局为重。”
宋延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身上疼的,还是心里疼的,眼底升起一片雾气,那雾气渐渐弥漫成水泽,便有几滴来不及眨去,滴到了荀四的肩上。
荀四只当是宋延身上的血,脚下奔的更快了,一边焦急地问:“宋延,他们伤你哪里了?娘的,我明天就去替你打回来。”
宋延咬着唇没说话,他突然希望那个替他们引开追兵的身影是他,又希望不是他。他害怕他为了救自己以身犯险,又害怕在他心里,自己连救都不值得他来救。
此刻的沈放正隐身在一间灯烛通明的院落里,看着亭子间的窗纸上映出来的两个身影,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怒意,“陈旗,你大半夜地又在折腾什么?吵轰轰的,不就是马厩里混进了一个毛贼么,至于这么大动干戈?爷禹州的地界上,他即便偷了什么也用不出去。再说了,马厩里有什么宝贝让人惦记的要偷马让他偷去,偷了他也不敢骑。何苦闹这么大的阵仗,幸好母亲去了温泉驿,不然我怎么跟她解释。”
“那万一不是个毛贼,是别的什么人呢?”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娇嗔。
“好陈旗,你真是小时候被欺负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别怕,这可是禹州的长公主府,我是林鹿惟啊,这禹州谁会不长眼跑到我眼皮子底下给你找麻烦?本世子第一个不饶他!乖,让他们都收了,瓦都要被掀没了,这样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不收,非把人抓住不可,我的好世子,你还不信我吗,那个傻大个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
“好好好,让他们在府里逛一整夜行了吧,不是普通人还能是个神仙?就算是神仙不是也被你给抓住么,还给打了个半死,明天带来我审审。”
“审什么审,本来我是要审的,可偏巧你让人叫我,真是夜长梦多。”
“新得了一只会说话的雀儿,还不是第一个让你瞧个新鲜,你明儿教他说话,先教它说什么呢?说世子殿下威武。”
“威武个屁。”
“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本世子不威武谁威武?谁刚才哭着喊着求饶来着?”
沈放屏了息,像片叶子般地缠进房檐下,又顺着廊柱攀了上去,沿着屋脊扫了眼被他骗到另一个角落里的府兵,算了下时间,荀四应该带着宋延离开了,可还是不放心,又悄悄地潜回到荀四揭瓦的屋顶下,借着月色看了那个大窟窿一眼,确定了宋延已经离开后,方敛了身形,如同飞鸟一般掠飞了出去,瞬间隐没进夜色里。
沈放回到客栈,尚不及推开厢房的门,便隐隐听到了霍青桐的低泣声,他忘记了卸去力道,整个人大力地撞开了门,撞得似乎整个门都“咣当”着摇晃了一下,他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突然就没有勇气往前再迈进一步。
这些天他面对的死亡并不多,可死去的人却是这三年里与他朝夕相处,极为亲近的人,有那么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不祥的人,会给身边的人带去灾难和死亡。
“主子?”荀四掀了帘子出来,看了眼沈放的装束,快速地合上了门,“主子不该以身犯险。”
“宋延如何了?”许是跑了一路,喝了一嘴的冷风,沈放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紧。
“主子别担心,霍大夫正给他包扎伤口,都是皮外伤,没伤及筋骨。”荀四捡着重点告诉他。
里屋传来一声闷哼,沈放原本如同在原地生了根的双脚就疾速的迈了出去,一把掀了帘子,看着塌上趴着的宋延。
被鞭子抽打得破破烂烂的里衣扔在一边,满沾着干涸了的血迹,宋延的整个后背腰间,连同双臂俱是伤痕,棍棒伤,刀伤,最多的是鞭伤,那鞭子上似乎带着倒刺,剐起一条条赤红的血痕。
霍青桐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一边止不住地埋怨:“人多打不过就跑啊,平时不是跑得挺快的,怎么紧要关头就犯傻?……疼不疼?疼我轻一点。”
沈放在宋延床榻前蹲了下来,看着宋延忍疼忍的全是汗水的脸,轻轻地唤了声,“宋延。”
宋延哼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勉强扯了个笑容,“主子,不疼的。”
沈放一时哑口无言,从小到大,他似乎见过了太多次宋延因为他而受伤的时刻,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得麻木了,已经是百炼钢,可当事隔三年再一次看到浑身是血的宋延时,他还是觉得心底钝钝的疼,他陡然记起年幼不懂事时说过的一句话,“宋延,你是我的人,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