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二：高致*林泉】不负如来不负卿

    林泉是在兵营的马厩里见到高致的，身形纤细的少年抱着肩膀缩成一团，白净的脸上满是泥巴点子，“高致，怎么来前也不捎个信，我去接你啊。”

    林泉捏起衣袖便去擦高致脸上的泥点，奈何士兵的衣裳粗布麻裳，粗糙的紧，林泉心急之下又没控制好力道，便把高致的小脸给擦得黑一块红一块。

    高致已经止了哭，抽抽嗒嗒的一身孩子气，“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去了。”

    高致带着林泉回到空桑山已是多日后，穿过竹林，钻进一片曼陀罗花海，再绕过几条清澈的溪流，他们的小竹屋便出现在了眼前，一排高大的刺槐树开着绛紫的花串，将小小的竹屋遮掩得密密实实。

    师父依然保持着打坐时的模样，只是头颅低垂，如果不细看，只当是他老人家打坐时睡着了去。

    师父名号空桑老人，二人不知师父姓甚名谁，亦不知师父故土何方，甚至不知师父年岁几何，在他们记事起，师父便是这般须发皆白的模样，整日里套着一身灰白的麻衣，闲的抓几只鸟雀说话。

    空桑山地处浩瀚的宜山山脉之中，林泉只记得自己十岁左右时，师父终于打理了一下整日里披散着的白发，折了枝槐树枝，捋去枝叶，当作一支发簪便出了门，一句话也不曾给林泉留下。

    林泉抱着师父闲来无事养的一只大白鹅，以为师父不要他了，嚎啕大哭了一会，便在白鹅的嘎嘎叫声中困得抱着白鹅睡着了去，再醒来时，大白鹅抱在一个小一点的陌生孩子怀里，那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毫不害怕地看着他。

    林泉便知道了，师父又去捡了个孩子回来，和他一样，无父无母，恨不得天生地养，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大葫芦里爬出来的。

    “师父说你是我师兄，”那小不点奶声奶气，“师父给我取名叫高致，师兄这是哪里？”

    林泉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里是宜山深处一座叫空桑山的山涧里？是师父的清修之所？是你我以后的家？便闻到了屋外飘来的肉香。

    十年来下厨次数一个巴掌都够数的空桑老人正坐在火堆前，烤着几串鲜鱼，那扑鼻的香气便是烤鱼散发出来的，空桑老人白得几近没有血色的脸也被火烤的生出几分鲜活的颜色来，“快来，前面那湖里好多鱼，徒儿往后我们不用总吃野果子了，吃完了为师父教你们破水诀，我回来时念了两句，就扑通跳上来这么些鱼。”

    鱼收拾得很干净，一丝佐料也无，却也好吃的紧，那小娃娃似乎早已没了失去亲人的苦楚，抱着鱼啃得双眼发亮。

    高致的眼睛生得极好，狭长璀璨，黑白分明，似乎终日蕴着一丝水汽，一副受人欺负了，含苞带泪的楚楚模样，故而林泉总忍不住逗弄他一回，想看看他眼里蓄着的水汽是不是会化作泪水流淌下来。

    于是每每林泉抓了毛毛虫放到孩子头上，捡了碧绿的小蛇丢到他的脚下，甚至摘了红艳艳的花插满他的整个脑袋，都不曾见小毛孩掉过一滴泪，哭过一嗓子。

    满满的期待，回回落空。

    小毛孩伸手摘下头发上的毛毛虫，看也不看地丢给大白鹅；一脚踢开碧绿的小蛇；面无表情地拽下花朵，一股脑地插进一旁盛水的竹筒里……林泉总有一巴掌打进棉花堆的感觉，拿他毫无办法，可小毛孩还总学师傅一样，背着手，嘀咕一句：“幼稚。”

    好生没趣，没趣极了，还不如去山里抓只小猴子玩。

    空桑老人教习毫无章法，常常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剑法教了半截，转而把他们提溜着进山学阵法，学了半晌阵法，师傅说饿了，便把他们俩丢进阵里，自己去跟猴子抢野果子去了。而他们俩瑟瑟缩缩着集合两人的智慧走出阵法，回到小竹屋时，空桑老人已经入了定，并且一点食物残渣都没给他们留。

    两人饿极了，便商量着去溪边抓鱼，那破水诀念了两遍，恍若平地起起了一阵大风，生生将两人卷进了那溪水里，幸好溪流不甚深，二人手牵着手爬上了岸，衣裳已然是湿透了。

    等二人抱着极其谦卑的姿态询问师父破水诀为何不灵时，空桑老人让他们二人各自念了一遍，才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哦，念反了，是我教反了吗？你们反过来念，再去试试？”

    可眼下，那个不着调的，混不吝的，丝毫没有一丝为人师父自知的空桑老人就那么沉沉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高致哭得极其凶猛，林泉也突然发现，这个小毛孩在该哭的年纪不掉一滴眼泪，却在不该哭的年纪里哭得天翻地覆，似乎那双眼里蕴着的水汽终于吸收了空桑山的日月精华，长大成了妖，可以永不休止地哭下去了。

    二人把师父葬在了门前的槐树底下，都说门前不种槐，屋后必种竹，可这些在空桑老人这里全都反了过来，老人家半生散漫，在这远离尘世的山涧逍遥度日，硬是将自己生生活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

    可活神仙的徒弟只是凡人，十五六岁的高致，便第二次出了谷，一头扎进了那十里喧嚣的万丈红尘里。

    第一次出谷时，高致尚对外界无一丝的认知，分不清官道和羊肠小路，不知金银为何物，若不是聪明机警，一身本事，就那唇红齿白的俊俏小模样，便要被坏人绑了给发卖了去做小倌儿。

    林泉将高致也带进了兵营，和在空桑山一样，一座帐里同吃同住，二人年岁小，可奈何一身本事强悍到无人能及的地步，即便他们已是刻意收敛，即便是很多灵诀离了空桑山便无法施展，可是不出三年，他们依旧凭借着军功步步高升，至二十出头便荣升为整个大胤年纪最小的护国大将军和镖骑将军。

    红了眼的人有，而真正折服于二人实力之下的人更甚。

    不打仗的时候，二人设了阵法，将十几万人丢进去闷头操练，便也生出些和师傅一样，远离凡尘返璞归真的心思来，可空桑老人教会的一身本事总得流传下去，方不堕了空桑山和空桑老人的名头。

    胤玖和宋延，便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了他们的视线里，一个天皇贵胄的太子，一个将军府的庶子，半大的小子，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很快便被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两人根骨上佳，碍于身份地位，之前打下的根基也不错，却在二人手下历经数年抽筋拔骨般的淬炼，再看时，恍若脱胎换骨。

    凡尘有凡尘的喜乐，也有凡尘特有的苦恼，权势、地位、财富，似乎是套在每一个凡人身上的枷锁，终于，倦了，厌了，想离开了。

    清溪谷积雪融化的一天，谷底下的山洞里驶出一乘马车来，马车晃晃悠悠，驾马的人见到路旁新开的山桃花、杏花、梨花，便停下来折上一枝，笑眯眯地掀起车帘，而一支白净纤长的手也伸了出来，接了那花枝进去。

    逢上清澈的溪流，那驾车的人便弯腰从车厢里抱出一个人来，坐在那芳草萋萋的草地上，烤着从哪溪流里抓起的鱼。

    再逢上结着果子的林子，那马车里便钻出一只猴子，吱吱欢叫着蹿了出去，采了大大小小的果子回来一股脑地丢进车厢里，又欢叫着蹿了出去。等到那泼猴撒欢够了，带着一身的果子甜腻气息回来，便被摁着头按进溪流里，吱吱乱叫着被洗了个干净，抖落了水珠，晒干了毛，才被允许塞进车里。

    宜山山脉绵延数十里，宛如一道天然的翠绿屏障，绕过高大茂密是竹林，曼陀罗花海依旧在，半截手臂长的花朵垂下来，里面滴出的花蜜便全被高致收进了一个大葫芦里，香甜的气息惹得猴子在林泉怀里上蹿下跳。

    竹屋依旧在，槐树依旧挺拔高耸，空桑老人的坟茔爬满了藤蔓，开出朵朵细碎的花朵来，高致依旧将林泉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扶着他一起在坟前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九个头，才将前额贴地，唤了声：“师傅，我们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走了。”

    山涧里清泉石上流，便有一声鸟鸣清脆穿风而来，一只红翅膀的鸟儿绕着他们飞了一圈，不曾见到好吃的谷子，便又飞离了去。

    续断草、接骨木、曼陀罗花蜜、百年的灵芝、坟前的万骨藤、灵猴的爪尖血，高致跪坐在空桑老人生前的书斋里，将一册医书在面前摊开，在字里行间找寻想要的文字。

    又一年大雪纷飞，那竹屋里跃出两个灰白色的手持半截竹枝的身影来，两根竹枝有如搅海的神针，将门前的槐树枯枝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双双跃入屋后的茫茫雪海里，只留一只穿着件狼皮马夹的猴子吱吱叫唤着追了出来，一路跟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