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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大寒:鹫鸟厉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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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沈放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就见轮椅上着一身黑袍的人已经笑得抬起袖子掩着自己的脸,“阿玖啊,这般模样,好傻,傻透了。”

    “师,师父?”沈放半信半疑,待看清时,已是哽咽着,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当年被父皇责罚,一盏砚台直直击中鬓角,鲜血混合着墨汁落了一脸一肩时他没落泪,被关进宗祠面对列祖列宗,被无数小人当面奚落,看到那堆成山的弹劾奏折时他亦没落泪;胤青芷被迫远嫁和亲,他不顾一切地逃出宫,追着送嫁队伍而去,在暴风雪里迷失了方向时他也没落泪,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跪在林泉的轮椅前,趴伏在林泉的腿上,从最开始压抑着的哽咽,到最后的泪如雨下,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泉抚摸着沈放的发顶,任由他哭着发泄,看着沈放哭够了,才坏心思地拽了拽沈放的头发,柔声笑道:“好了好了,哭够了?再哭我的衣裳哭湿了该结冰了。“

    沈放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在林泉面前,却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在兵营里再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也有师傅们宠着护着的感觉,不由地眼圈又一红,忙低头擦了把眼泪,问道:“师父,我们都以为,大伙哭了好久。“

    “我也没想到能活下来,你们哭的时候,我还在鬼门关晃悠呢,找不着回家的路,也哭着呢,所以也是合该让你们哭着送我一程,”九死一生,林泉眼底已然多了一抹柔色,“也是我命不该绝,堂堂一国大将军,就算是不能战死沙场,也不能命绝于流寇山匪之手,你说是不是?”

    沈放已经起了身,蹲着看着被自己的眼泪哭湿了一大片的前襟,摸着林泉的腿,“师傅是伤了腿吗?”

    “嗯,杀了那么多人,总该付出点代价,流寇山匪也是我大胤的子民啊,虽然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可倘若能吃得饱穿得暖,不受压迫和苛待,又何苦抛家弃子当什么山匪,在刀尖上讨生活?我原本是抱着死志上的山,落涯时掉在了一棵崖壁上的树上,被你高师傅给捡了回去。”

    “所以当年高将军走的那么急,什么话都没留下,只把兵符给交给了副将。”

    “是啊,他把我藏在了一个山洞里,给我烧了好大一堆火,他要是再耽搁个一时半刻,那火堆得把我给活活烤熟了。可这腿啊,骨头断了,也长好了,可是再也骑不了马了。”

    沈放摸着那似乎没有温度的腿,咬着唇没说话。

    “你这傻孩子还自责起来了,高致说那天你在长公主帐前跪了一宿替我求情,你求她做什么,金令是皇帝下的,她只是奉命而已,求了也没用,我要是早知道,就该让宋延把你绑在帐子里,省得你白白受苦。”

    林泉一眼便猜道了沈放的想法,“君臣之间,最怕的其实不是功高盖主,而是猜忌,倘若一个武将能遇到一个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君王,那是最大的幸运。就像你和宋延,如果你为君,宋延为将,别说20万大军的兵权,就是50万,100万,你也会毫无犹豫地把身家性命和天下安危全部托付给他……可我不是。”

    沈放依旧没说话。

    “拿宋延来说,即便你不给他一兵一卒的权利,他也会死心塌地地给你卖命,这就是信任,所以啊,我和高致还挺羡慕你们的,看你们两个打打闹闹、两小无猜。”

    “师父,别拿我们取笑了。”

    “好好,不是取笑,高致叫你来梅树林子里做什么?赏花不成?还是要折了花枝插瓶,也附庸风雅一回?”

    “他叫我进来挖他埋的酒。”

    “明明是我埋的酒,怎么成他的了,阿玖,别学你高师父厚脸皮,左十步,那棵树下有,再前二十步,那棵树下也有,不过小心点挖,别碰伤了花树的根。”

    “师父,你们打算一直在这儿住下去?”沈放往左行十步,在一棵树下站定。

    “嗯,这儿不好吗,春有百花夏有月,这房子是我看着高致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这梅林也是我盯着高致一棵一棵移栽过来的,死过一回,我也想通了,名利皆是虚无,什么大将军,什么守护一方城池,没有一个心存天下的君主,再武功盖世的大将军也无法力挽狂澜。”

    沈放挖着土的手停了下来,直起身子回头看着林泉,眼底满满的歉疚颜色。

    “行了,打住,不是你的错,我要是也是非不分,还和高致收你和宋延为徒?”林泉坐在轮椅上瞪了沈放一眼,“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宫外,也没来看看我们,好歹去那将军冢烧炷香,祭拜一下啊,小没良心的。”

    沈放低下头,“师父我错了。”

    “其实也没啥忌讳的,当年我好长时间好不起来,高致就当着我的面挖好的坟,并排两个墓穴,说我要是好不起来,不想活了,他把我埋了,再顺手把自己也埋进去,一了百了。”

    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漫天的飞雪,冰冻三尺滴水成冰,林泉就那么挂在一棵树上,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沈放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那一夜高致眼底的神色,满满的凄凉和哀伤依旧历历在目,他别过脸去,继续去刨雪地下的坑,可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淌了满脸。

    他的宋延啊,倘若他没能活下来,宋延找到他的尸身,是不是也会这样挖了坑了埋了自己,再把自己也埋在旁边?

    “怎么又哭上了?这个傻孩子,“林泉看着沈放,突然间淡淡一笑,“我那会儿确实是不想活了,一个半生在马背上杀敌戍边的将士,突然一天别说是骑马了,站都站不起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即便活下来,余下半生牵绊着高致,不是误了他么。他本该继续做他的将军,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何等威风,而不是陪着我这个半死的人蹉跎一辈子,可他天天看着我哭,哭得我心烦意乱,又怕他哭坏了眼睛,以后两个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还怎么过日子?”

    林泉又笑了一声,目光里多了一丝温情,“那个傻子啊,为了他,我也得活下去啊,那药方子不知道是那个庸医开的,苦得吞不下去,可还得捏着鼻子往下灌,阿玖,生死相依,我就在那个时候明白了。”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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