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寒:鹫鸟厉疾(4)
(4)
抵达望归山那一日正是除夕,望归山飘着大雪,一如曾经的那一夜。
沈放依旧没带上霍青桐,倒不是因为那一晚的话心生芥蒂,而是霍家的医馆被他撵了一些人后,颇有些人手不足,又临年关,盘点查账,皆被掌柜恨不得跪地求饶拉着不放,即便走前霍青桐哭丧着脸抱怨沈放厚此薄彼,不体恤部属,也还是被赶过来的掌柜生生扯破了衣袖给拽了回去。
望归山不高,却山势绵延, 落霞峰则是茶寮酒肆里众说纷纭中最难登顶的山峰,也是最险峻的一座。沈放和宋延骑的马是霍家医馆自己养的,体魄健壮,却不耐雪地高山行走,一路打着滑,差点没将两人摔进山崖下,两人一路牵着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马一路打着响鼻嘶鸣,极为不耐,尚不到碧溪谷的谷口,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风雪中,一身烟灰的棉袍子,双鬓染着霜。
是高致。
沈放只觉得眼中一热,就见高致的棉袍子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一只小猴子瞪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闯入山谷里的人,呲了下牙,”吱吱”的叫唤了两声。
“高将军,”两人扔了马缰绳便跪下行了礼,高致上前来扶起了沈放,笑道:“可真是折煞我了,什么高将军,我还想多活几年,担不起此等大礼,你们若是还认我这个师傅,就快起来,不听话放你们师弟咬你们。”
那小猴子又往外奔了奔,龇牙叫唤。
“师父,您知道我们要来?”宋延问道。
“我又不是活神仙,会掐指一算今天有贵客到访?”高致将那不停骚动的小猴子往外袍里塞了塞,指着二人的马,“你们选的这什么马,脚力太差,这点坡都爬得直叫唤,我在屋子里都听到了。大雪天的,又是除夕,谁会挑这个时候拜师学艺,能这个时候来走亲访友的,这些年,仅你二人。”
“师傅,徒儿不肖,”沈放低着头,“给您带了好几坛酒,路上都被马摔跤撞碎了。”
“我的好徒弟来看师傅,还怕没酒喝?”高致带着二人进了山谷,指着山谷里一片开地正盛的腊梅花,“那花树底下埋了好些酒,一会儿你们自己去挖去,能挖到几坛喝几坛,不过不许挖坏了我的花树,听见没?”
“师傅,你那花树林子里有阵法,我学艺不精,”宋延远远地看了一眼,苦着脸撒娇。
“真是没长进,你不会,阿玖呢?”
“师傅,我一会儿试试,不过要是被困住出不来,师傅您得救我。”
“你们这俩个泼皮,怎么还跟当年一个样,你林师傅要是知道了,得气得从那坟堆里爬出来打你们屁股。”
沈放和宋延对望了一眼,隐隐的,觉得心安了几分,至少,高致尚能如此平和的提及林泉,可是倘若能让林泉再活过来一次,就是脱了裤子趴在雪地里打屁股,他们也心甘情愿。
高致的小院子不大,正堂的左手边一间小屋子,供着林泉的牌位,沈放和宋延刚要跪下去磕头祭拜,就被高致一手一个给抓着衣领提了起来,“他最烦这些个虚礼,一会儿喝酒敬他一杯便是了,宋延劈柴去,阿玖去挖酒坛子,我给你们包饺子吃,咱们一起过除夕。”
两人乖乖地应着,安置好了马,一个拿着斧子去后厨,一个扛着锄头去门外花地。
高致和着面,踢了宋延的屁股一脚,问道:“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宋延劈开一个树桩,“去年八月份,齐恬镇夏涝水灾,县丞勾结朝廷钦差,贪墨赈灾款和粮食,他杀了县丞府衙涉案官员七人,钦差官吏五人,劫了粮仓。”
“中饱私囊、利欲熏心,该杀。”
“去年春天,平凉郡府衙下辖莲花村暴动被屠村,实乃郡内高桐和其子高百里泄私愤,欺上瞒下,他杀了高氏一族,和府衙所有参与人员,共计34人。”
“暴戾恣肆、惨无人道,该屠。”
“乾州知府周云起,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草菅人命,为地方一大害,他杀了周云起全府19人,我后来去掘了周云起的坟,鞭了他的尸。”
高致和面的手停了下来,微微转了身,眼圈似乎瞬间泛了红,在宋延的眼里,高致之前还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刹那间便沉寂了下去,声音也带着一丝的怒意和暗哑:“宋延,记得汤大汤铁匠么?”
崇北关戍边大营里,汤大是一名入营长达二十载的铁匠,终日在铺子里烧炼铁水,甩着膀子一锤一锤地打着兵刃,宋延记得在兵营里的那几年,汤铁匠已是半头白发。
“我离开后不久,他也告了老还了乡,乾州,他的妻儿老小盼他回去盼了那么多年,堪堪日子好过了点,遇见了周云起,十大罪责死有余辜,夷其五族都不过分。宋延,谢谢你替我给他报仇,纵然是我,也得把他千刀万剐了才解心头只恨。”
“上至七十老母,下至三岁小儿,他一个都没放过,我去的时候,整个乾州大摆宴席已经半月有余,皆在庆贺周云起全家归西。”
高致又转过身去继续和面,“照这个一出手便是灭门的做派,那下陆郡的李家寨一夜灭门也是他的壮举?”
“下陆郡李年,原是山匪出生,劫了几家富商的钱财,开了家地下钱庄,高利贷、赌坊,迫得无数家破人亡,知府年迈,无力抗压,也无心抓捕,任其坐大,终成一方祸害。他一把火烧了李年的赌坊和一大片寨子,屠杀了整个山寨上下四十余人。”
高致半晌没说话,确实突然间摔了手上的面团,如同泄气般地坐在一边,“朝堂上那帮孙子,一个个只知道窝里斗窝里横,哪里还看顾百姓的死活,这样的皇帝还不推翻他,留着继续遗臭万年吗?”
宋延愣住了,张着嘴巴,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