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寒:鹫鸟厉疾(2)
也不知道他不辞而别后,小吴公公怎么样了。
沈放放下药碗,许是药里加了安神的药,靠在软垫子上,已然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瞪瞪间,便似乎又回到了宫里,回到小时候。
似乎是一年的中秋节,长公主带了世子林鹿惟入宫参加中秋家宴,尚且只有十岁的他,便极其难得地被天同老人放了假,一众大大小小的孩童在后花园里闹得天翻地覆。
其间林鹿惟最年长,抱着一棵枇杷树,将那刚刚打起的花苞摇掉了大半,那枇杷树结的果子甚是清甜,太后甚是喜爱,几名内侍见到满地的残花,已经惶恐地跪地。
年幼的胤玖不忍负责植树的宫人因此受罚,仗着自己的身份,奶声奶气的声音劝道:“表哥不要摇了,树都快摇断了,回头结不了果子,皇祖母要罚他们的。”
不成想林鹿惟上前便一把将胤玖推倒在了地上,正准备在一众孩童惊讶的眼神里再踹上几脚,就被宋延一拳头给打得半边脸肿了起来,当时便顺势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嚷道:“你算什么东西,不知道舅舅最讨厌的就是你么,因为你白白占了太子的位置,舅舅想立自己中意的表兄都没办法,你真讨厌。”
听到哭声赶来的一众宫婢和内侍面面相觑,站得远远的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这话说得太诛心,唯恐听了去殃及了自己。
一众孩子皆是皇亲国戚,即便年纪再小,也知在这皇宫大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怎么做会被褒奖,怎么做会被杀头,殃及整族,当下听到这等悖逆狂妄的话语,瞬间便吓傻了,一个个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宋延大喝了一声:“闭嘴闭嘴,你想死我们还想活!”
一众孩童瞬间醒悟过来,纷纷作鸟兽散,唯有宋延跪在地上,捧着他受伤的手。
他的手因为摔了一跤,双手撑在地上磨破了手掌,后来被御医监一怒之下裹得像两只粽子,家宴都是小吴公公战战兢兢喂给他吃的,而闯了祸事的林鹿惟被禁了足,当时就被长公主给带出了宫,家宴都缺席了。
唯独解救了一众人,且救了自己的宋延却被关了起来,挨了深可见骨的九道鞭子。
一如曾经一样,犯错者无罪,被祸及者受罚,一切黑白颠倒,是非不分,道义何在,真理又何在?
当年年仅十五岁的林鹿惟都看得清楚的事实真相,自己却一直被自己蒙在鼓里,欺骗自己那不是真的,只要自己够努力,只要自己做得更好,殊不知,打一开头,他便错了,一切南辕北辙。
“主子,主子。”似乎有声音在唤他。
沈放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认出是宋延,轻轻地“唔”了一声,还当依旧还是梦境里的时候,刚刚被执以鞭刑的宋延被送了回来,又闭上了眼去,含糊不清地问道:“宋延,疼吗?”
疼吗?
疼啊,哪儿哪儿都疼。
沈放在药效下睡得安稳,殊不知宋延因为他梦里一句话,彻夜难眠。
他静静地注视了沈放良久,轻轻地回了句:“不疼。”
不疼,心甘情愿。
霍青桐在捣着药,见到像丢了魂一样飘出来的宋延,皱眉道:“偷着喝酒了?也没酒味儿啊,他睡着了?你怎么不跟往常一样守着,来找我做什么,嫌针扎的还不够?”
宋延在霍青桐面前站定,又嘀咕了句:“不疼。”
霍青桐翻了个白眼,“屁话,我扎针当然不疼!”说完便发现宋延有些不对劲,又有些慌了神,丢了石杵,探过身来摸宋延的脉象,“这是撞了邪了?我霍家医馆里怎么会进了邪祟?”
霍青桐捣的药里有一些花椒,随着他的手,花椒的辛辣之气便飘到了宋延的面前,宋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便也觉得自己醒过了神来,拍开霍青桐的手,又打了几个喷嚏,才在霍青桐的嘲笑声中问道:“这什么东西。”
“花椒啊,芳香开胃,温中散寒,你腿上的关节不好,这药驱寒,主子也用得上,就多捣了些。还有这些,海桐皮、续断、伸筋草、透骨草、寻骨风,一会儿给你熬了熏熏关节,顺便也泡泡脚踝。”
宋延神情有些讪讪,脑海里就记着沈放那轻轻地一问,也就不过脑子地问了句:“疼吗?”
“熏蒸有什么疼的,你好歹是个闯荡江湖,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的大侠啊,宋延,”霍青桐拿着石杵笑得使不上力气,索性把石杵往宋延手里一塞,“换你捣捣,捣碎些,唉,问你啊,你身上那些伤怎么弄的?习武之人带点伤不奇怪,可你脚踝那冻伤怎么回事?”
“冻伤啊,就雪地里冻的,在雪地里不小心睡过去了。”宋延回答道,其实那一次他在草原的雪地里是直接晕了过去的。
大悲大喜之后的那份侥幸和欣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重重地落了回去,砸得整个胸腔疼到麻木,让他就那么趴在那具尸身旁,哭得到最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视线里一片模糊,他也不知道在雪地里趴了多久,似乎整个人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才被小露梅的家人所救。
“还真行,能在雪地里睡着,那膝盖上的伤呢?”
“跪的吧,以前在宫里,犯了错就得罚跪。”宋延有一下没一下的捣着药材,心里想着罚跪啊,最长的一次,是陪着当年的胤玖,跪在皇帝的勤政殿前台阶上的碎石子路上,胤玖被皇帝的贴身内侍白公公请进了殿里,而他依旧跪在外面,隔得远远的,听着殿堂里传出来的争执声和器物的摔打声。
几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一册前朝的旧书,赛诗会的时候不小心在酒后胡诌了一首酸诗,便被京畿衙门给毫不留情地给拘了,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们头脑一热,在衙门前跪了一地,大呼“冤枉”、“防民之口胜于防渊”、“文死谏武死战”。
胤玖被皇帝狠狠地扇了几耳光,额头上也被瓷器杯子掼出了口子,顶着一头的血渍走出勤政殿时,宋延已经在外面跪了整整十个时辰,跪的起不了身,双腿鲜血淋淋,可即便是这样,胤玖也没能救出那个犯了事的举子一条性命。
那一年的秋闱,大半受连累的举子愤而离京,只有几个听到了些许风声的皇宫城墙外,朝着东宫的方向磕了头谢了恩。别人不清楚,宋延却知道,如果不是胤玖的求情,当天所有参与诗会的举子都会被夺了功名,永世不得再参加会试。
而胤玖拿什么去换了那些举子的前程,宋延不知道,但他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