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一:陆蕲*魏蒙】当时只道是寻常
颍川陆家几乎占据了颍川郡四分之一的地盘,世人皆知士农工商,行商最不入流,可偏偏陆家三代行商,生生在挣扎的尘世里剖开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陆氏的族长高坐在书案之上,一手瞧着账册,一手拨弄着算盘,底下横七竖八跪着一众的账房和掌案,皆大气也不敢出。
屋子里的炭炉上煮着红泥水瓮,水煮开了,汩汩地冒着泡,煮沸的水溢了出来,浇在烧得红火的炭火上滋滋啦啦的响,却是谁也不敢去端了那水瓮起来。
账册被猛然间扔了下来,砸到一名掌案的头上,陆族长不紧不慢的拢了拢算盘,“三千六百七十二两五文七钱,算不得什么大数目,可亏空去了哪里,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己查出来,查不出来也没关系,你们八个人平摊了便是。”
八个人起了身,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出了门,却在门口与一个十岁的孩子撞了个满怀,那孩子也不矫情,从雪地里爬了起来,依旧兴冲冲地往书房里冲着,“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陆族长紧绷着的脸瞬间变了,如同绽放的一朵花,乐呵呵地迎了出来,任凭孩子被裹得圆嘟嘟的身子小炮弹一样撞进他的怀里。
“哎呦,我的小六郎,冻坏了吧,今天先生凶不凶,书背出来没?打手板心了没?”
陆蕲从祖父的怀里探出头来,不满地哼哼道:“爷爷您怎么比夫子的问题还多。”
老人家笑呵呵地拿帕子擦拭着小陆蕲的手,又顺嘴问道:“夫子问你什么问题了?难不难啦?”
“能有什么难的,夫子叨叨个不停,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什么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什么去岁的状元郎才高八斗,哪一日写了什么诗文,当庭做了什么赋,文采斐然,有如魁星下凡。唉,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夫子说得没错啊。”
“错是没错,可这世上又不是唯有读书一条出路,大路还有三千条呢。那些个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皆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堂而皇之地讲着些大道理,什么经韬伟略,不过是唬人的,都虚伪的紧,任何上品都比不过让老百姓填饱肚子来的实在。”
老人家点点头,温和地笑道,“也有理。”
“经商又如何,务农又如何,难道种出了粮食,还把粮食实实在在地卖到那些读书人的手中,填饱了他们的肚子,还得骂我们一声下贱不成?有这份清高孤傲的气节,那就别吃务农的人种出的粮食,也别穿我们经商的人家贩卖的布匹做出的衣裳啊,真是大言不惭。”
“呦,我们小六郎今日是被气着了?”
“可不是嘛,气得我肚子都饿了,”小陆蕲伸手便抓了块桌子上的点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抱怨:“我陆氏经商了三代,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天光一亮睁开眼来就用得着的东西,为何我便要去考什么功名以光耀门楣?即便高中了状元又如何?货卖帝王家是没错,可那朝堂之上被各氏族大家占的严严实实,哪有我这等身斗小民的立足之地?每日在那朝堂上算来算去,还不如彻头彻尾地去扒拉算盘来的实在。”
陆族长唇角一丝宠溺的笑意渐渐淡了去,看着小陆蕲狼吞虎咽地吞下一大碟糕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慢些吃,别噎着。你说的很对,我陆家不稀罕那劳什子功名,明日,我便给你换个可靠的夫子。”
话音刚落,门外边便响起一片兵荒马乱的吵吵声,夹杂着陆焱带着焦急地吩咐声,“快去请大夫,这孩子冻着了,多请几位。”
陆蕲惊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爹爹回来了。”
陆焱的怀里抱着一个铺盖卷,卷得层层叠叠,最里边,陆焱用自己的狐裘袍子裹着一个连头发上都是冰渣子的小孩子,已经冻得苍白的脸上,连带着紧抿的唇,没有一丝的血色。
“谁家的孩子,怎么这大雪天的还往外跑?”
“雪窝子捡的,我们去猎户那里收狼皮,结果那村子里的猎户都去追一群雪狐去了,说是已经好些年没见着了,好大一群,于是都出动了,我们就往那山坳里去查探了一番,结果在一个雪坑里看到了这孩子,还有一只雪狐幼崽。”
旁边另一个护院的怀里正抱着一只缩成一团的小动物,猫一样的发着抖,小陆蕲奔了过去,直把那护院往炭火炉子边拽,“把它也烤烤。”
“小六少爷是喜欢这只小狐狸?”那护院接过一张干净的布巾子,轻轻地擦拭着小雪狐。
小陆蕲也伸手摸了几把,“毛茸茸的,就是太小了,怎么它是被家里人给丢了么?”
“瞧着刚出生没多久,应该是才睁开眼,它家里那些大狐狸,估计被猎人追赶着逃进了深山里,它太小,没法带着逃,就,就这样了。”
小陆蕲气得捏紧着拳头,“那些猎户太可恶了。”
“又说孩子话,没有这些猎户,你穿的狼皮袄子哪里来的,”陆焱看了儿子一眼,“该温习功课去了,背不出书,仔细明日夫子打手板心。”
那暖在碳火炉子旁的小雪狐醒来已是后半夜了,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炭火炉子,畏惧地后退着,循着熟悉的气味找到了一旁架子床上盖着四五层棉被的小孩子。
于是小陆蕲一大早过来找小雪狐时,是在床上孩子的被窝里找到的,小小的一团,和那个捡回来的孩子紧紧地挨着。
小陆蕲心里有些吃味,可又想起昨日里那个冻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所遭受的罪,便又在心里原谅了他,此刻看着那孩子巴掌大的小脸,粉雕玉琢般,也觉得和那小雪狐一般的可爱极了,他回头问照料了孩子一夜的许娘子,“他是不是也是这雪狐狸变的,那个太小了还不会变?”
许娘子操劳了一夜的疲倦就在这孩子气的话里笑得干干净净,“小六少爷,你这是在哪里听的混说鬼话?”
“话本子里啊,不都是有狐狸长到几百岁,就化作人的模样,”小陆蕲伸手点了点孩子长长卷翘的眼睫毛,看着孩子眉眼间似乎是极其不耐烦地动了动。
“他醒了,他要醒了!”小陆蕲惊地收回手,恐慌地后退了两步。
“也该醒了,昨天只喂进去了点人参汤,可怜见的,身上就剩一把骨头,也不知道他家大人是怎么养的孩子。”
“他家里还有大人?”小陆蕲生平第一次犯了倔。
“六少爷这是怎么了,今日怎么竟说些糊涂话,他家里没大人,他怎么来的,还真是狐狸变的?”许娘子伸手摸了摸小陆蕲的额头,“没发烧啊,六少爷有哪里不舒服?一会儿大夫过来也给你瞧瞧?”
三日后,府上的人才弄明白了回来,那孩子姓魏,是一家猎户的孩子,年仅五岁,趁着家里大人连夜进山追捕雪狐群,在后头偷偷跟了出来,踩进了一个陷阱里,索性陷阱不深,也没安什么竹剑刀片,才保了一条小命。
魏家的人也跟着来了陆府,正趴在院子里谢陆焱的大恩。
那孩子已然大好了,自醒来后便跟在陆蕲后面,人参鹿茸吃了个遍,正一身的精力没处发泄,带着小雪狐崽子,满院子的胡跑,眼下正趴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把那树杆上积累的雪往下摇,雪团噗噗地往下掉,正笼了陆焱和跪着的自己父母满满一身的雪屑。
小陆蕲碍着礼教只能背过身去捂着嘴偷笑,而树上的孩子已经笑得咯吱咯吱个不停,跪着的魏家夫妇把头埋得更低了,照料孩子的许娘子却提着裙角,匆匆向陆焱告了罪,在树底下压着嗓子喊:“狗娃子,下来。”
那孩子醒了后,问他姓什名谁,家住哪里,一概不知,只说娘亲唤他“狗娃子”。
乡野村下习惯给孩子取贱命好养活,也见怪不怪,可偏偏小陆蕲不愿意,撅着嘴巴问:“你明明是只小狐狸,和狗哪里有半点关系?”
魏家人要带孩子走,小孩子不乐意,小陆蕲也不愿意。小孩子第一回吃到了好吃的东西,睡了舒适绵软的床,小陆蕲第一次知道了小孩子还可以不顾仪礼地爬树推雪,自问多了个玩伴,更是不舍,何况买一送一,还多了只他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化作人形的小雪狐。
小陆蕲哭丧着脸去求了陆族长,特意在爷爷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极了。
老人家心软,见不得小辈受半丝委屈,小陆蕲不知道大人们是如何商定的,反正最后,小魏蒙留了下来。
小陆蕲一高兴,便命人将孩子的铺盖卷和雪狐的小草窝全部搬到了自己的卧房里,连带厨房里帮佣的许娘子也一同要了去,负责照料小魏蒙和狐狸崽子。
新来的夫子是陆氏已经告老还乡的上一任大掌柜,陆老爷子亲自去将人接了来,就在陆府开了西席,将那经商之道、店铺打理、物品流通、银钱两讫,讲得精细又透彻,小魏蒙跟在陆蕲的屁股后面,竟然也听得精精有味,于是在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时候,倒是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速度快得几个账房都赶不上。
陆焱赫然发现自己捡到了宝,于是再也不提两人同吃同住,尊卑不分有何不妥。
一晃十年,十年的时间里那只小雪狐不但没有如愿化作人型,还垂垂老死了去,就在死掉的那个春天里,陆焱也给陆蕲,颍川陆氏这一小辈里把店铺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的六少爷陆蕲定了门亲事。
拿到那不曾谋面的女子画像时,陆蕲整个人都傻掉了,知道陆蕲要娶亲的魏蒙也哭着将自己的铺盖卷搬到了隔壁,临走前还泄愤般地把一盆子凉水全部泼在了陆蕲的被窝里。
初春的寒凉,陆蕲裹着单衣跳进了隔壁魏蒙的被窝里,抱着那具熟悉的微烫的身躯取着暖,便再也不想松开。
少年的身躯很单薄,但精心养护了十年,亦是如月光般皎洁,散开的长发铺陈在身下,含着水气的双眼带着怒意地盯着他,那一瞬陆蕲便如同陷进了一个名叫魏蒙的漩涡里,漩涡里温暖紧致,暖得他只想在那漩涡里纠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