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小雪：虹藏不见（14）
（14）
龙困浅滩，困得住身，却锁不住向往无边大海的心啊。
他隔着层层的守卫唤了声“殿下”，那个倚靠着门框的少年依旧眯着眼看着那片天空，仿佛他的整个灵魂都已经脱离了肉身，已经跟随着那只不起眼的鸟雀在浩瀚的天空里翱翔，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十五岁的少年，迷茫，迷惘，拼了命地想证明自己，拼了命地想证明给人看。
他便陪着他站着，隔着冷冰冰的院墙，隔着宫里的禁卫军一成不变的脸，守着那具躯壳，等着他的灵魂在那天空里飘累了，再回来。
一如这两日，他也在等，所不同的是，他可以守在那个躯壳的身边，给他净手，替他宽衣，可以亲自给他煎药，再细心地晾凉，极其有耐心地喂给他喝。
沈放失笑，“本来就没什么，是宋延太紧张。霍青桐，你的药真苦。”
“宗大哥都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霍青桐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抬头求救般地看向宋延，可宋延依旧端着水瓮，不曾分给他半个眼神。
沈放顿了顿，轻声问道：“霍青桐，你是不是认为我杀戮太重。那日莫修涯问我，好端端地放着太子的位子不坐，偏要逃出生天，你们，很多人，是不是都这样想的？”
霍青桐舔了舔嘴唇，尚没想到该如何回话，便又听沈放说道：“我也不想手上满沾鲜血啊，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一连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梦里他问我，这世上比他更凶残，更不择手段，更不顾礼仪廉耻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他就该死？于是我回他，那我便都杀了吧。杀了所有该杀之人，留世间一个朗朗乾坤，干干净净，可是，杀不尽啊，杀不尽，太多了。若是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为官者以守护一方为己任，为君者胸怀天下，谁又愿意以杀断恶，以杀止杀呢。霍青桐，杀了人，晚上是会做恶梦的。”
“主子以后要杀谁，告诉宋延一声，宋延是个武人，与生俱来的杀戮气重，殿下，别脏了你的手，”宋延突兀地说了一句。
“脏了又如何，宋延，你找我的时候没听见么，他们都叫我义士，何为义，何为士，我总得担得起这个名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宋延一句“若下地狱，那我陪你”几欲脱口而出，就听门扉轻叩，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官，有人送了信来，言明要当面交给一位沈公子，沈公子在吗？”
宋延站的位置离门近，迅速地放下水瓮，侧耳静听了会儿，方小心谨慎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衣黑甲的女子，高高挽起的发髻缠着红绳，一张英气勃发的脸，毕恭毕敬地对着门内行了礼，“在下闻莺，奉王女殿下命，请沈公子安。”
一家门脸不大的成衣铺子，闻莺带着路，转过一道回廊，说道；“这回廊两头都有门，这间铺子是殿下名下的，雇佣的都是被夫家遗弃的女子，沈公子一会儿可以去前厅挑挑，若有入得了眼的，婢子亲自送到客栈去。”
宋延看了看回廊的两端，知道闻莺没有说谎，也知道闻莺不是平白无故地说上这么一句，旨在让他们放心，也是在表诚心。
回廊中间再转一个弯，是一间小亭子，围了半透明的轻纱帐，帐内，两个朦胧的女子身影。
闻莺在路口停了下来，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沈公子、宋大侠请进，殿下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亭子间里坐着两个人，莫云渟做了女子装扮，沈放一眼竟然没能认出来，而莫云渟旁边坐着的，赫然是胤青芷。
胤青芷没抱着那只小白狐，可沈放看到胤青芷的发髻上，也簪着一小朵白色的绢花。
“我就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莫云渟请了二人坐下，嫣然一笑，“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沈公子，还是太子殿下？或者依青芷，叫一声太子哥哥？”
“我早不是什么太子了，”沈放看着胤青芷，“对不起阿芷，锦绣，是我连累了她。”
“不是你的错，我早该察觉她这几天不对劲的，好几次她捧着一个长命锁哭，我问她，她也不说，我让人去侍卫营唤左岭过来，才知道左岭已经……是我大意了，平白多出个长命锁，理该多看上一眼。莫修涯一直就心怀叵测，他对锦绣下手，并不意外。”
“大王子已经……？”沈放问道。
胤青芷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王上大怒，还在核查死因，当时医者三人，都已经被下了狱，只不过封锁了消息，目前知道的人不多。”
“你那屋子里整日的熏着药草，要是我早熏得半死了，也就你忍得下来，”莫云渟带着一丝幽怨地看了胤青芷一眼，又有点心疼，“青芷，沈公子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你当真不知道我那好大哥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别的不说，单单那些背井离乡，远离故土而来的侍卫和婢女们，有多少是死在他的手上的？你不会半点疑心都不起？”
胤青芷默默地喝着手里的茶，低垂着眼眸，一言不语。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真心没想过？八岁的时候，有部落进献了一对幼雁，那幼雁正是学飞的时候，有一天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飞到了院墙上，他叫了好半天，那对幼雁没飞下来，他便发了脾气，让人拿网把它们给网了，一根一根地拔光了它们翅膀上的羽毛，又拿石头把它们的翅膀骨生生敲断。青芷，他就是要断了你的翅膀，他一天掌控不了你，就一天拔你一根羽毛，直到最后折了你的羽翼。这样一个人死了，你还给他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