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霜降：蛰虫咸俯（22）
（22）
宋延就站在门外，听到了沈放说出的每一个字。
沈放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暗哑，仿佛那个声音悲切地想要冲出来，冲出层层禁锢着的牢笼，却又在黑夜里不得不压抑着，克制着，又似乎是已经习惯了的克制，克制磋磨着，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折磨得嗓子都要破出血来。
有时候他厌烦自己耳力太好，当年被蒙着眼睛在黑暗里训练出来的五感，总会让他不经意间听到不想听的话语。三年的奔波，上千个孤苦无依的日子，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将前尘过往细细地思量一遍，许多当时没想明白的地方，跳出皇宫那个牢笼，他便都想明白了。
他想他是明白沈放所思所想的，当年宫里宫外发生的一切，都是一根根毒入肺腑的刺，刺进身躯里，在血肉里生根发芽，一碰就痛，且再也拔不出来。
亲生父子啊，冷漠如此、猜忌如此、忌惮如此。
宋延轻轻推开门，他看到霍青桐见到他时，似乎是如释重负地长松了一口气，而那微弱灯烛下的他的小殿下，却是一身疲倦的垂着眼眸，满脸的倦容，满身的倦意，满身的焦虑与无助。
其实他骨子里，是想改变这一切的吧？
宋延只觉得心底突然泛起这个念头。
沈放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许是手刃了独眼龙颜炟，替小原报了仇，心底终宽慰了些。醒来的时候，便看到宋延端着一钵鱼食，正和霍青桐在院子里一起无聊地撒着鱼食，惹得一群鱼追抢。
沈放伸了伸懒腰，问道，“现在什么情形？”
“州府衙门来人了，店掌柜报的案，杀人劫财，知府问一大早有没有什么人出城，偏巧那几个走货郎得了回函，一大早便退房匆匆赶路去了，守城将军便追着都押了回来。小二作证他们昨夜里吃了酒，还起了争执，客栈里来来往往人人皆知。而且他们四人，还骑走了马厩里那些黑马，留下了两匹，颜炟昨天过来时还特意去看了看马，这更是板上钉钉了。”
“然后呢？知府没搜出密函来？”
“搜没搜出来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早上去喝羊肉汤时，散播了下谣言，说宁王殿下和西昭的三王子勾结，宁王助那三王子登位，三王子反过来助宁王重登大宝，代价是割让西关七座城。”
“这样有人信吗？又没有铁证。”霍青桐小声嘀咕着。
“有没有铁证不重要，”沈放从宋延手中的鱼食钵里捻了一小撮鱼食，慢慢地洒进池子里，“重要的是金殿上那位怎么想，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闭目塞听，胸无大志，处事优柔寡断，老眼昏花不辨忠奸，唯一值得敬佩的，就是对那把椅子的执着。”
宋延看了沈放一眼，欲言又止。
“看我做什么？这世上最了解他的，除了我还有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若是要定宁王的罪，一百个证据也能捏造出来。”沈放嗤笑一声。
“殿下您小声些，”霍青桐嗫嚅了一句。
“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欺上瞒下，偷梁换柱之事，仅凭私自豢养死士一事，就够我这位小皇叔喝上一壶的了，何况勾结卖国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够朝堂上那群见风使舵的大臣们头疼的了。我当然乐得看戏。”
“可宁王毕竟是皇子，不至于卖国吧？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霍青桐自言自语道。
“无利不起早，你看，若没有人喂食，这些鱼肯卖力游过来？”沈放将手里的鱼食抛到远处，那群鱼便又争先恐后地游了过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子又如何？我还曾经是太子呢。”
“主子，”宋延放下鱼食钵，略带劝解地唤了一声。
“知道了，子不言父过，”沈放瞥了宋延一眼，拍了拍手上的鱼食，“可他首先是大胤朝的君，其次是祖父的子，然后，才是我的父。为君者为天下计，是功是过，谁又不是留给后人评说的？”
“是我多虑了，”宋延微微低了头。
“宋延，你没错，其实我是这三年里才想明白的，当年，还是太天真了些，”沈放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以为做了储君，便可以求一份绕膝之乐，可我忘了，我这个所谓的储君，首先是天下人的储君，其次，才是胤家的子孙。”
膳食间格外热闹，小二跑过来张罗，看着沈放笑道，“客官起晚了，好戏没见着。”
沈放笑道：“什么好戏？都怪你家的酒太醉人。”
“那是，我们青州的青梅酒，连皇宫里每年都派人来采买，喝了都说好，“小二上了壶热茶，笑眯眯地问道：”还是那几样菜？”
“你拣好吃的上就是，我们又不短你银子，你倒是说说，我们错过了什么好戏？”宋延撑着脑袋看小二胡诌，但凡出了命案，不去求神拜佛烧烧香做个道场去去晦气，倒将其叨叨成好戏，这小二也难得是个妙人。
“嗨，说了你们别害怕，我是看早上送水时你们还睡着，估计不知道，掌柜也不让到处说，”小二压低了嗓门，“昨夜里，两拨人吃了酒，闹翻了，一拨人把另一拨人给杀了。”
宋延佯装吓了一跳，“没报官？”
“怎的没报？听说啊，听说死的那两个是兖州宁王殿下的心腹，派了来跟西昭的人谈判，西昭来的人是那边三王子的心腹，密谋着要帮彼此篡权夺位，都要谋反。你们说说，这事儿大吧？搞不好就要变天了。我们掌柜说了，到年底咱们就关张，等过了风声再说，这事太可怕了，搅合进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小二自说自话，似乎也有些后怕，说完自己生生打了个哆嗦。
沈放“啧啧”叹了一回，“不过造不造反关咱们老百姓何事，劳烦小哥催催菜去，叫花鸡先来两只吧。”
霍青桐是抱着吃得浑圆的肚子回客房的，堪堪坐下煮了一壶茶消食，沈放便问道：“霍青桐，给了你一晚上的时间，想好了吗？”
霍青桐一怔，“想好什么？”
宋延也提着茶壶的手也停在半空里，看了沈放一眼，又看了眼霍青桐，心下顿时明了，“主子，您是要，赶了小大夫回去？”
“我说过，霍青桐，我不是你们想要的那个胤玖，你回去吧，好好过安生日子，我跟宋延，就一对江湖流浪儿，朝不保夕的，不能祸害了你。你回你的医馆，还有小原等着拜师呢。”
霍青桐咬着唇没说话，半晌，从怀里掏出那枚金色的小鱼来，在沈放面前缓缓跪下，双手捧着那枚金鱼，哑声道：“殿下，可记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