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霜降:蛰虫咸俯(14)
(14)
崔显在打发走一帮孩子后回自己屋里在窗子底下的芭蕉树下挖出了两坛子青梅酒。
在他的认知里,江湖大侠们在一番比武后都要畅快对饮,不醉不休的;而他今晚不但学到了一套精妙的刀法,更见识到了无上的剑法,大开了眼界。此后不论宋延年纪如何,他想他定是要拜师的,那么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拜师行礼也是要给师傅跪下磕头敬酒的。
两坛青梅酒酿自青州,青州的青梅是一绝,青州的青梅酒更是一绝,上一回走镖的时候,他死皮赖脸地绕道去了青州,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银两,抱回了两坛。
两坛酒在薄淡月色下泛着釉质特有的光泽,崔显抱着酒坛,兴冲冲地往练武场赶去,走到那棵梧桐树下时,正听到宋延带着一丝颤意的惊呼。
殿下……
殿下?
这世间,什么人能称之为殿下?
崔显惊得生生住了脚,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他又静悄悄的,屏住呼吸听了一耳朵,陡然便有着刹那间的清醒,似乎长久以来没想明白的事情骤然间豁然开朗,可又觉得长期盘踞在心头的疑问,似乎密密麻麻弯弯绕绕的,又更盛了些。
他庆幸他离得尚有些远,脚步顿滞的一刹那,他恍惚间好像看到宋延撕开了沈放的衣裳。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夜里的凉风似乎让他更清醒了些,清醒地知道有些话不能听,有些事不能看。
他小心翼翼地转身,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宋延扯开沈放衣领的动作有些鲁莽,带着没法去掩饰的心急和悔意。
沈放微微一怔,摁住宋延一时焦急的的手腕,“我是右手剑,没大碍。”
“可,可伤口崩开了,”宋延另一只手在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的药瓶,仔细地确认了两遍,恨不得是带着哭腔的嘀咕着,“霍青桐要是知道了,会骂死我的。主子,让我看看伤。”
宋延的声音带着嘶哑的颤意,那丝颤抖让沈放松了手,由着宋延解开缠绕的布条去检查伤口。
宋延离得很近,近得沈放听得到宋延胸腔里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那心跳声就如同擂鼓般在耳畔敲着,一下接一下,越来越湍急,越来越有力地盘旋在脑海里。
沈放闭了眼去,宋延的手指带着一丝微凉,许是夜风,许是紧张,许是担忧,许是一时的兴奋便大意了,忘记了身处何处,那指端哆嗦着,沾着药膏颤抖着涂抹在伤口上,药膏很清凉,在伤口处留下带着白芷的香和龙脑的一抹清凉。
伤口其实早已不疼了,宋延的指腹带着层茧子,粗粝的,被触碰到的地方便莫名地有了缕酥酥麻麻的感觉,如同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带着丝无法忍耐的痒,那抹痒似乎被宋延粗糙的的手指涂抹了开去,从肩胛骨处蔓延开来,伴着夜风,慢慢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宋延,”沈放紧咬着自己的牙,闷声问道,“这回没用错药吧?”
“没,霍青桐嫌我笨,都写清楚了贴瓶子上,”宋延的注意力全在伤口上,声音仍旧带着歉意和紧张,“主子,伤口裂开了,裂开了一点。怪我,我大意了。”
沈放睁开眼,宋延的手依旧近在眼前,长年握刀的手颀长而骨节突出,此刻一手沾着未涂抹尽的药膏,一手握着小瓷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惴惴不安地半跪在自己面前,满脸的歉疚和后怕。
沈放伸手草草裹了伤口,掩了衣领,像拍狗剩儿一样揉了揉宋延的发顶,劝慰道,“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明天霍青桐就过来了。”
霍青桐来的很早,也带来了独眼龙的画像。
“霍家有一部教案,里面记载着霍家所有从医者一生中遇到的所有罕见的和极难克制的奇难杂症,当年祖父曾带着霍家的老大救治过一个皇帝的护卫,那护卫替皇帝挡了一箭,那箭射进了护卫的左眼。”
霍青桐比划着,指着画像上的飞箭射入的角度和位置。
“姓颜?”宋延问道。
“不知道姓什么,皇帝身边的人,谁活得不耐烦地去打听姓甚名甚,霍老大记录了这名护卫的伤情,并画了简图,因为是眼部受伤,那枝箭射入的角度很是刁钻,所有画了整个面部,在整卷《面药》里是独一无二的一份,所以我多看了几眼,就循着记忆画了下来。”
“主子,要不要把那个纨绔抓来,让他瞧瞧眼熟不眼熟?”宋延又问道。
“见过他的人应该还有,咱们先不能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沈放看着霍青桐,又问道:“然后呢?”
“霍老大记载,那箭射出的力道极大,整个箭簇都没入眼中,正中眼球。当时御医署一圈的医者都束手无策,谁也没有万全之法,不敢去动手拔箭,是那个护卫忍无可忍自已伸手拔出的箭,带出了整个眼球,拔出后,眼眶处只留下一个黑漆漆满是污血的眼洞。”
“还真是个狠人,”沈放听完自言自语道,“那之后,他应该是退出了暗卫营,祖父手上的这支队伍,各个武功绝伦,均有一计之长,但不用身躯残缺者,以免太过于引人注目。”
“可是既然退出了暗卫营,为何依旧是巡旧例,黑衣黑马,黑甲护面?还是代表着皇帝吗?”宋延问道。
沈放摇摇头,却似乎想到了另外一层,“也许,这支力量已经不在皇帝掌控中了。”
“那,咱们还找吗?”霍青桐手脚麻利地收起了画卷。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一命偿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