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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霜降:蛰虫咸俯(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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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死掉的世界也有温暖的床,有甜甜的米浆,有人唤他,“孩子”、也有人唤他“哥哥”、“哥哥醒醒,不能再睡了。”

    谁叫他哥哥?

    那个尊贵的孩子吗?

    那个尊贵的孩子只在那一次摔下马,被他接住,趴在他身上,看他疼得半天没睁开眼睛,着急地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宋延哥哥”。

    他记起来了,那会他已经是他的伴读了,平日里很温顺的马却突然发了疯般地甩着蹄子,小小的孩子一慌神便松了缰绳,身子一斜便歪下马来,他离得最近,扑了过去接住了他,下坠的力道让他带着他的小殿下重重地往后摔了下去,落地的时候他在心里庆幸,幸好他在,幸好他垫在了下面。

    那一次摔得很疼,马场有没清理干净的沙子石头,石头锐利的尖角便抵在他的后背上,整个后背都淤青着,他在塌上趴了一个礼拜,事后才知道那匹马的后马蹄被人扎了两根粗长的铁针进去。

    皇宫很大,巍峨的宫殿,长长的甬道,却又生生逼仄得让人无法呼吸。

    “哥哥,醒来。”

    他就真的睁开眼来,眼前是一个脸庞红彤彤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在他睁眼的刹那惊喜得手舞足蹈。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死了。

    “阿爸,他醒了,大哥哥醒了!”小女孩亮如莹玉的眼睛堆满着天真的笑意,惊喜地大喊着。

    三四个人前前后后围了过来,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没死,还活着。

    救他的是那位死去老者的家人,老者是草原上的兽医,最后一次出门看诊却迟迟未归,家人找了好几天,在草坡下看到了守着老人尸体的宋延。

    因为有宋延的守护,老人的尸身完整,没有被狼啃,没有被秃鹫吃掉。

    宋延心虚地应了这份感恩。

    他不知道他昏睡了多久,那一家人似乎很忙,待他彻底清醒后只留了那一个小姑娘照料他,小姑娘名叫露梅,只有八岁,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摘了一朵快要枯萎的黄色小花,兴冲冲地告诉他,是她名字里的那朵花,可又瞬间神情萎靡伤心了下去,说花快死了。

    他嗓子很疼,还是耐着性子,用尽量精简的话告诉她,明年春天的时候,这朵花还会长出来,只要它的根还在。

    只要根还在,一切都有希望,都有盼头。

    他说完便有着些许的恍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一闪即逝,他尚来不及去抓住。

    小露梅给他端了药,似乎对他的话依旧半信半疑,可毕竟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在看到宋延皱着眉头吞咽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会,犹豫了片刻,从自己的荷包里献宝般地掏出了半块糖来,那是一块山楂糖,混合了晒干的桂花,入口酸甜甘洌。

    宋延很清楚这块糖的味道,可他更想知道的是,这块糖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仓促间抓疼了小露梅的手,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于迫切和狰狞,小露梅吓得一松手,那半块糖便掉了下去,在床榻上跳了跳,最终掉到了地上。

    他松了手,挣扎着下了床榻,跪在地上捡起了那块已经沾染了灰尘的糖。

    那制糖的山楂产自大胤的北地,每年秋季选了个大红润、果粒饱满的入宫;那澄澈的桂花产自大胤后宫惠安宫院里的那棵金桂,每年中秋开满一树,甜腻的香气飘满整个后宫;而那制糖的人是惠安宫一名上了年岁的白头发老嬷嬷。

    老嬷嬷常年头上带着一支小巧的如意银簪,她制糖的时候,便会在糖稀将干未干时,拿发簪烙下一个小巧的如意纹以辩真假,而规避宫里吃食上不必要的麻烦。这些桂花山楂糖多半进了东宫的糖果匣子,而东宫糖果匣子里的糖,又多半进了宋延的肚子里。

    而现在,这颗烙下如意纹的桂花山楂糖便不远万里,从大胤的皇宫,来到了这荒芜的草原。

    他捧着糖便落了泪,眼睛伏在自己的衣袖上,默然无声。

    小女孩被他沙哑的哭声吓坏了,默默地看着他起伏的肩膀,心情忐忑着,以为他是掉了糖,心疼的哭泣,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安慰说,“我也只有这一块,太好吃了,我就吃了半块,大哥哥你别哭了,糖是草甸子上放羊的澈哥哥给的,我明天拿草药和他去换,换回来再给你吃。”

    他第二天在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尽头见到了成群的白羊,几只狗在羊群里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而草甸子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曲着一条腿坐着,一条垂着晃来晃去,正抿着两片枯黄的狭长草叶子,荒腔走板地在夕阳的风里吹着不成调的曲子。

    那男孩名叫乙澈,事个放羊倌,可不等小露梅讲明来意,男孩便冷着脸盯着宋延的手,问道,“你手腕上那个黑色的筒套,我拿羊骨头和你换。”

    很多天以前,一个来自中原的少年拿一只护腕跟他换了水囊,因为只有一只,少年出于歉意,给了他几块糖,而他又出于善意,给了来挖药草陪他说话的小露梅一块。

    宋延不记得那天问了什么,他想他肯定胡言乱语地反反复复问了乙澈许多问题,直到乙澈被问烦了,将他迫不及待解开递给他的护腕还了一只给他,依旧冷着脸,“别问了,我要一只就够了。”

    宋延是揣着那仅存的一只护腕上路的,那护腕上的扣珠是银扣,金丝线绣的是螭龙纹,靛青线绣的是吉祥团云纹,整个大胤,独他和胤玖所有。

    “那只护腕我一直留着,”宋延吸溜着鼻子,似乎讲了很久,嗓子带着一丝晦涩的哑。

    沈放没说话,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年的整个酷夏和秋冬都过得浑浑噩噩,所有他想逃离的,逃脱的,遗忘的,似乎都被他掩埋在了记忆深处,覆盖上了厚厚的泥土,任那段过往遗失掉,在葱茏的岁月里无情地腐烂、消失。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在心肺间挤着,拥挤着,挣扎着,仿佛窥见了一丝罅隙,努力地、顽强地向阳而生。

    宋延兀地闻到了一丝血腥气,他陡然记起沈放左肩的伤,不由分说地便去扯沈放的衣领,声音带着迫切的慌张和悔意,“殿下,对不起,你的伤,我忘了你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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