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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霜降:蛰虫咸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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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崔显在看到宋延哭的时候便带了一帮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的孩子出去,直到看到狗剩儿腰里插着根木头剑站在月光下,委屈巴巴地看着文竹,薛松才醒悟了过来,惊叹道,“狗剩儿,你来晚了,没看到放哥的剑法,天啦,那速度,那还是人嘛?我一招都没看清楚。”

    “我半招都没看清楚。”

    “我看清楚第一招了,放哥话都没说完就开始打,挺,挺不要脸的。”

    “兵不厌诈,真正拼命的时候,谁还跟你把话说完,”崔显抱了狗剩儿起来,“徐大娘呢,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对啊对啊,你都要杀死我了,我还说,等一下,我吃完糖再打,你不疯了才怪。”

    “咦,对啊,糖呢,放哥给的糖谁拿着了?”

    几个孩子闹着回去找糖果,便见沈放和宋延并排坐在倒塌的架子下,正捧着糖包挑选着他们落下的糖。

    被指使着来讨回糖果的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名唤穆冬,只有十岁,许是年纪小,许是还在方才刀光剑影的惊吓和惧怕中,怯怯地站得远远的,盯着沈放手里的糖,吞了下口水,前行了一步,眼睛又落在了正挑着糖的宋延身上,看到宋延腿上正横放着那把杀气腾腾的刀,便又止了步,壮着胆子,声音小的嗡嗡叫,“糖,我来拿糖,糖。”

    沈放把宋延挑到手里的几块芝麻花生糖全给抢了过来,只给他留了一块,笑道,“忘了,这糖原本是给他们买的。”

    孩子接过沈放递过来的糖包,转身便跑了。

    宋延看着手心里最后一颗糖,没舍得吃,团在手里,又怕太用力给捏碎了,捂太紧又给捂化了,就如同他这些天焦灼的心思,试探着,犹疑着,小心翼翼,如同握在手里的沙,怕抓不住,又放不下,还怕沈放又一次地逃跑,不辞而别。

    “不哭了?“沈放笑道,“还真需要拿糖哄。”

    宋延吸溜着鼻子没吱声,半晌才缓和了下来,看着穆冬,轻声说,“当年,也是这么大一个孩子,放羊的孩子,说见过你。”

    草原上吹来的风带着雪后独有的清冷,两只打着架抢夺食物的秃鹫苍鹰在低空长鸣,宋延的手在触碰到那具冰冷的尸首时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又陡然松了开来,骤然涌入喉间的空气,冰冷得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嗽扯得他浑身的伤都疼,可他却开心得要蹦起来。

    不是他。

    可他去了哪里?

    宋延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骤然积聚,又骤然散去,那股力道折磨得他呆呆地坐在那具尸体旁,一时分辨不清今夕何夕,自己身在哪里,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只觉得恍惚,恍惚间仿佛有人围了过来,有微热的手指探着他的鼻息和颈脉,有人给他灌下了很冰凉却很辛辣的东西,辣得从喉咙到肺腑,片刻间便如同着了火,烧得他向着黑暗的深渊沉溺了下去。

    死了吗?死了吧,宋延想,没死的话,怎么会看到自己的小时候,五六岁吧,五岁的样子,刚开始跟着将军府上的幕僚习字,手里抓着毛笔,耳朵里听见的却是窗外树上的珠颈斑鸠在不停的叫唤,他想起昨日那棵杏子树上结了几棵青涩的杏子,不知道今天长大点没有,是不是被聒噪的斑鸠给发现了,就听见了父亲的呵斥声。

    一帮孩子被带到了正厅,三位嫡子,三位庶子,分成两排跪着,跟着父亲向上座的一位老妇人行跪拜礼,老夫人笑得很和善,身旁的软椅上坐着一个不安分的,扭来扭去的孩子。

    那孩子很小,许是椅子太大,小腿被迫摊得直挺挺的,膝盖不舒服。那孩子便扭着腰挪着屁股,好不容易扭到椅子边上垂下腿,堪堪舒适了些,就被一位嬷嬷给抱了回去,背靠着椅背坐好,那小孩子瞪着眼睛生闷气,委屈得嘟着嘴,鼓鼓的腮帮子肉乎乎的一脸严肃。

    那孩子太好看了,像上个月府上老太君一甲子寿诞时挂着的金童贺寿屏风上那个粉嘟嘟的金童,白嫩的小脸,狭长的双眼带着一丝倔强的怒意,紧抿着的红唇因为生气微微堵着,像熟透的仙桃,让人想咬一口,掐一把小脸。

    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那孩子终于忍无可忍,焦躁得要哭了,高座上的老妇人才意识到,打断了父亲的话,温和地问道:“殿下怎么了,是饿了还是渴了?”

    “他坐着不舒服,腿没法垂着,”他跪坐在一旁出了声,话音刚落,便听到了父亲的呵斥声,“庶子无礼!”父亲又急匆匆道歉,“太后恕罪,小儿冲撞了太后和小殿下。”

    太后没理会,亲自将那孩子抱着坐到椅子边上,看着那截小腿垂到了椅子边上,开始晃来晃去,方笑着回了句,“无妨,大将军不要太见外,瞧瞧,还是孩子懂孩子?那是府上几公子?”

    “回太后,行四,庶出,他母亲就是生他时去了的那个。”

    太后“哦”了一声,伸手招了他过去,摸了摸他的发顶,笑吟吟地问,“可怜见的,呦,这汗哒哒的小花脸,你怎么知道他坐着不舒服?”

    “因为我也不喜欢这么坐着,”他似乎生来不知道害怕,不懂权势的威压,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膝盖,“这儿崩着难受,嬷嬷还老把他往上提。”

    那嬷嬷低着头退后了一步,没吱声,却拿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不懂,手越发大胆了,一伸手便摸到了那孩子的脸上,真的掐了一把,没等到身边的呵斥声铺天盖地而来,那孩子却很快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道:“陪我骑马。”

    他在一片“无礼”、“大胆”、“恕罪”的声音中点了点头,喜笑眉开地应了声,“好呀”。

    后来他才知道,那“马”不是真的马,而是他。

    那孩子骑在他背上,他背着他在厅堂里整整爬了三圈,那孩子才松开他的耳朵,拍了下他的肩膀,命令道,“驾驾,回宫”。

    把他从小魔王手里救出来的依旧是太后,拿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结果和着脸上干掉的墨汁,真成了小花脸,太后笑得捂着肚子,指着他笑道,“宋将军,这孩子太招人疼了,小殿下在宫里可只要最亲近的人陪着骑马的,好好赏他。”

    他没得到任何赏赐。

    父亲毕恭毕敬地送了太后的鸾轿出府回宫,而他被三位兄长围在了走廊里,小小的他背着一个孩子爬了三圈,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却被无情地推倒在角落里,拳打脚踢伴随着骂声。

    “府上哪有你出头的份,还想去讨好太后和小殿下,你去夜壶里照照,你这个庶子配吗?”

    “你娘是个狐狸精你知不知道,不过活该,生了你这个小狐狸精就死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死。”

    “瞧你这模样,马圈里滚一圈都比你顺眼,还想讨好太子殿下,那可是未来的天子。宋延,你记着,你好歹姓宋,别给将军府丢脸!”

    “今天打你是轻的,再不知好歹,不懂规矩,我替父亲家法伺候,让你不长记性,长个脑袋不长脑子。”

    “还连累得父亲不停地替你道歉,忍恼了太后,整个将军府都要给你陪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

    他抱着自己的头缩在角落里,不敢辩解,不能辩驳,只能忍受着。他是庶出,府上能施舍给他一碗饭,已是莫大的恩典,年幼的他心里都知道,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府上一位老账房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喊了一声,“将军回来了。”

    三个欺负他的孩子自知理亏,闻声拔腿就跑,只留了两个比他还略小的孩子站在长廊的另一头,远远地看着,满眼的惊惧、不解与厌弃。

    老账房扶了他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带他去账房里喝了口水,吃了块点心,点心尚没吃完,就被父亲的长随拎着衣领,像拎一样破旧东西般,一路拖着扔到了宗祠里。

    祠堂的门冷漠地关上,“哐当”的一声响,隔绝了午后的烈日暖阳。

    宋家的列祖列宗站在牌位上冷眼旁观他,地上很冷,燃着的香烛冒着青烟,熏得他眼睛疼,疼得直想哭,可是自幼他就知道,哭没有用。不会有人因为他哭而多施舍给他一块米糕,一张饼,只会骂他,“哭有什么用,你怎么不跟你娘一起去死!”

    死多容易啊,他终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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