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霜降:蛰虫咸俯(5)
(5)
沈放三人冒着雨回到酒肆时,正是暴雨狂风最为肆虐的时候,门扇被风掀了开来,打在门框上“哐当”一声巨响。
跑堂小二缩着肩膀笼着身上的一件麻衣在廊下候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接了伞,掩上门,抱怨道:“你们怎么才回来,现在天黑的早,外边又不太平。灶上还烧着水,温着卤汤呢,客官要不要来碗面去去寒气?”
沈放点了点头,“三碗,烫壶酒,配几个菜,一齐端了来。”
“行咧,你稍等片刻,劲道的面给您淋上浇头,拌上香葱,芝麻油,酱菜,香着呢,”小二替他们打了进后楼的帘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落了帘子跟了上去, “客官,你打听的有些眉目了,您先上楼,小的去厨房吱一声就来。”
两家上房挨着,宋延推开门,急急忙忙上来的小二便掩着一支燃着的灯烛,进屋点燃了灯,又进了隔壁的屋子,也燃着了灯,才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回,“客官,您打听的那个独眼龙,面相瞧着是不是挺凶的,瞅着挺蛮横不讲理?”
霍青桐刚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闻言转过身来应了一声,“是挺讨厌的,不过镇宅挺受用,狗见了他都跑。”
“我说呢,这样的人留在府上确实挺膈应。前几天吧,西街那边,确实来过您说的这样一个人,骑着马横冲直撞的,撞翻了一个馄饨摊。那摊儿上的炉子里坐着热水呢,整锅热水全翻了,还烫伤了摊主的腿,几个付了帐却没吃到馄饨的人就把他的马给拦了。结果他还挺横,拔了刀就要杀人。那西街还靠着镇上官衙呢,有人急着报了官,有衙役嚷嚷着过来,那人才凶神恶煞地扔了个荷包给那摊主,骑上马就走了。”
“西街?”宋延问了一句。
“嗯,西街,咱们这是北街,出门巷子口往西拐,两条横街过去,第二个路口,那边就一个馄饨摊儿,不过估计伤了腿脚,也没出摊了。那老汉前些年死了老婆子和女儿,一个人也挺惨的,就指着那摊子过活呢。谁知碰上这么个害人的东西。”
有人上来,端了酒,小二接过去给放在了屋里的圆桌上,退了出去,又折回两步,“小的给您催催去,有上好的卤肉,要不切两盘下酒?”
酒菜上齐,沈放见霍青桐全没了平时与宋延拌嘴的心思,不由多看了两眼,霍青桐却似乎全然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面,却是没几根送到嘴里去,不禁问道,“还在想荀四?”
霍青桐索性放下了筷子,“无悠山荀三爷的风评极好,说他守护一方百姓,经常对有困难的人家解囊相助,对读书人犹其好,赠文房四宝,还襄助进京赶考费用,”霍青桐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呢。”
“人都有千面,”宋延插了句话。
霍青桐似有所悟,苦笑了一声,再不言语。
“禹州,主子,会是谁?”宋延问道,语气却似乎是已然已有了答案。
禹州,是长公主的封地。
“谁知道呢,这世上期盼着我活着的人,不多,”沈放淡淡地回了一句。
“殿下就不想弄明白吗?”霍青桐轻声问道,“我娘是宫里御医监的医女,殿下也知道,医女的地位极低,比宫婢还不如,她怀了我,几次都被欲加之罪,差点没被打死,都是娘娘救了她的命,”霍青桐看了沈放一眼,轻声道,“娘娘对我娘和我都有救命之恩。”
沈放默默地吃着菜,不接话。
“我娘生我的时候,是医正大人吩咐人接生的,我娘怀我时几次受惊吓,生我又伤了根本,也是被娘娘带回了自己的宫殿去,做了个贴身的小宫婢。直到稍稍养好了点身子,便将我一起送出了宫,霍医正给我取了名,给上了族谱,可那个抱着我出宫的男人却不认我。”
宋延正烫着酒,烫好了给霍青桐斟了一杯,霍青桐端起一口饮尽。
“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生活在霍家的故居祖宅,很大的院子,院墙很高,瓦很旧,天井很小,墙砖缝里都长着湿滑滑的青苔,一不留神踩一脚就要摔一跤。院子中间很大一片,种满了药草,所有的屋子里都是草药的味道,涩的苦的酸的。我娘那会趁着精神头好的时候便教我辨认百草,认清楚了,便闻一闻,塞嘴巴里嚼一嚼,尝一尝味道。霍家祖宅种植了187种药草,从新鲜的到晒干的,枝啊叶啊,花啊果啊,根茎种子,我都尝过。然后就开始背医书,背药方,还没学会认字写字,便开始背方子。”
“七岁那年,祖父派人接了我入京,进了宫。殿下,那会儿您六岁,在找陪读,可惜,我被宋大侠给挤掉了,”霍青桐看了宋延一眼,“等我回了霍家,才知道我进宫没多久,我娘便去了。宋延啊,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宋延看着霍青桐,半晌嗫嚅出一句,“对不起。”
霍青桐怔愣了片刻,瞬间失笑,“傻子,跟你有什么关系。祖父送我入宫,想让我担个伴读的身份,无非是想给霍家多添份保障,多一道保命符,这些弯弯绕绕我都懂。没有你宋延,也会有张延李延王延。不过,后来听说你是殿下亲自选的,那会儿好多大人私底下都说,宋家的庶出小子竟然如此好命?那语气,羡慕的嫉妒的恨的,都有。”
“那你呢?”沈放突然问道。
“我?我那会哪里懂,我只知道祖父让我路途遥远地进了趟京,战战兢兢地入了趟宫,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见了几个人,再又一路颠簸着回去,我就没娘了。那个所谓的爹也不要我了,如果不是祖父拿霍家之主的威严压着,我都要被丢出霍家好几回了。”
霍青桐歪着身子抢过了宋延手边的酒壶,给沈放斟了一杯,又拿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借着酒劲道:“还有娘娘,每年我生辰前后,都会派人给我送礼物。怕我在霍家过得艰难,总派一个嘴皮子很利索的嬷嬷过来,说我娘是娘娘宫里出来的人,在宫里主子疼爱,出了宫,也容不得别人糟践,每年都会拿着宫里的腰牌,在霍家上上下下敲打一番,我才能不被他们欺负。”
沈放捏着霍青桐碰过的杯子,依旧没说话,霍青桐的示好和表忠心,他都明白,可他不想回应,不愿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