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蛰虫咸俯(4)
(4)
宋延和沈放对视了一眼,确认了一下,便扭头看向霍青桐,“神医,不见死不救?”
霍青桐抱着伞撇了撇嘴,“无力回天,他自己已经不想活了。”
赌坊不远的僻静街角有一处荒废的院子,宋延扶着荀四进去,荀四的声音沙哑,一路笑着骂着,“你们是谁?就这么想我死,好啊,一刀杀了我吧,死了就解脱了。”
宋延松了手,由着荀四慢慢地顺着门厅的柱子滑坐了下去,“给个痛快,杀了我,反正我连剑都弃了,”荀四的声音越来越低,“弃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杀了我吧,我现在一无所有。”
“荀疆,荀氏双剑第四代传人,江湖人称荀四,败家荀四,”沈放站在荀四面前,蔑视地看着瘫坐在地上,一脸颓败颜色的荀四, “八年前,荀家剑庄一夜易主,荀家家主荀疆,携祖传双剑退隐江湖,再不现身,”沈放笑了笑,“没想到,是消失在了赌桌上。”
荀疆靠在柱子上,静静地听着,一言不语,面如死灰般,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荀家双剑,成名于六七十年前,相传为荀临大侠和其夫人楚氏所创,二人并肩江湖,锄强扶弱,声名起于草莽,后其夫人病故,荀临留下了楚氏的佩剑,将其剑法用左手使出,于是创立了荀氏双剑,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如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庚子年的武林大会,荀临双剑连挑九大门派,却功成身退,归隐山林,自此只在江湖上留下了一段传说,直到15年后,荀氏双剑第二代传人荀芒现身。”沈放依旧看着瘫坐在地上,如同一只丧家狗般的荀四。
荀四冷笑了一声。
“荀芒一战成名,乃是因为他以一人之力,屠了无悠山匪患48人,然后在无悠山脚下修建了荀家剑庄,自此近30年里,护了一方百姓安危。荀疆,祖宗创下的家业、名声,皆被你毁了一旦。”
“毁了又如何,毁了就毁了,“荀四笑道,笑得极为绝望,冷静地说, “那你杀了我啊。”
“我不杀丧家之犬,”沈放平静地看着荀疆。
“丧家之犬?说得好,”荀疆微微抬了抬眼,无神的眼波没有一丝波澜地盯着沈放, “你是谁?我爹的仇人吗?那你去地底下找他去,去黄泉路上把揪上来,剁吧剁吧喂了狗也行,反正,他已经死了。”
“你猜错了,江湖传言荀珩前辈一生磊落,似乎不曾与人结仇。”
“磊落?也对,江湖传言,”荀疆冷笑道,声音拔高了些,“无悠山荀三爷,光风霁月。你们江湖人,惯会顶着个名号自欺欺人。磊落的荀三爷,养在后山的山洞里有数不清的童男童女,蹂躏虐待完,拧断脖颈,要么扔下悬崖,要么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呵呵,这便是光风霁月的荀三爷背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孩子犯下的最大的罪孽。”
荀疆抬起头来,盯着沈放,一字一句, “你知道荀珩怎么死的吗?我杀死的?用荀家传下的双剑,用荀家传下的剑法,在他蹂躏一个十岁孩子的时候。”
荀疆冷笑,微微转动着极其僵硬的脖子,看了眼面前围着他的三个人,最后似乎浸着冰雪的眸子钉在沈放身上,冷笑一声,“怎么,没人话说了?我从他背后砍进去的,拔出剑又捅了无数刀,捅得他肚子都穿了,肠子流了一地,他死了啊,死之前转过身来看着我,太意外了,他死不瞑目啊。那你们想知道后来吗?后来啊,我又杀了我娘。”
“畜生!”霍青桐低骂了一声。
“嗯,畜生,畜生生的孩子当然是畜生,”荀疆也不恼,“我娘说,荀氏剑庄的名声不能受辱,祖上传下的剑法不能失传,所以我必须天天拿着那两把从我爹身体里抽出来的剑,练着他拧断了无数孩子脖子的手教会的剑法,左手探月,右手欺霜。你想要看剑谱吗,我画给你看啊,每一招每一式我记得清清楚楚,荀家剑庄的亲传弟子从三岁起就开始学这两套剑法。”
荀疆的目光绕过众人,扫过宋延背上的刀,霍青桐抱伞的手,最后又落在沈放脸上,已然判断出了三人的主仆关系,自嘲地笑道:“抓我做什么,剑都用来抵赌债了,真的,我只剩剑谱了,想看吗?可是简谱藏起来了,我可以画给你看啊,要不口诀,我先念你听?”荀疆的笑着,目光带着愤恨与怨毒。
“所以你杀了你娘?”霍青桐压着火气问道。
“我杀我爹时,那山洞里还养着三个孩子,最大的12岁,男孩,姓武;最小的九岁,女孩,叫小花。”荀疆的声音哑了哑,目光收了回去,看着天光最后一缕光线照亮的墙角,喃喃道,似在自言自语: “他们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其实可以活下去的。”
可是为了荀氏剑庄的声誉,他们还是死了。
“我娘亲手掐死的他们,她是大家小姐,十指从不沾春水,那一天却杀了三个无辜的孩子。他们被链子锁着,衣不蔽体,山洞里有一眼温泉,最小的那个跑开了,脚链的长度只能到温泉池子那里,她把她摁了下去。你们见过带着血水的温泉吗?那眼温泉冒着热气,把血的味道都蒸腾了出来。”
荀疆的脸转向问他话的霍青桐,“我为什么不杀了她?小花最后意识不清了,喊着她娘,可她没松手,我没救下他们,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啊,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三天前,离这20里地外的密林子里,你和另外六人围攻截杀一个人,为什么要杀他?”沈放陡然问了一句极为不相干的话。
荀疆又转过脸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沈放身上,自嘲地笑了声,“哦,原来不是为了荀家剑谱?我们要杀的人,就是你吧?看来,他们都失手了,不过你找我做什么呢,你还活着啊,你又没死。”
“谁指派你们来的?”宋延问道。
“问我啊,我哪里知道,江湖上买凶杀人,不问主使,是规矩;若是能当面杀了你,犯得着花银子买凶杀人吗?”
宋延劈手便是一刀横在荀疆脖间。
荀疆梗了梗脖子,闭了眼睛,长松一口气,“杀吧,痛快点,你这刀不错,速度快点应该不太疼。”
“你真以为我们查不到背后的主使?”沈放看着荀疆,目光清冷。
“我就知道欧小七不靠谱,怎么,他把我们都给卖了?卖了多少银子啊?还是换了他自己的命?”荀疆问道。
“他们都死了,尸体喂了野狗,”沈放回答道,“我杀的。”
“他们六个人都没杀了你?”荀疆失笑,“欧小七擅长弓弩,最喜暗杀,是他接的活,好像在禹州接的,收了三百两银子,小子,你的命很值钱嘛。”
沈放轻笑,“不算最高,最高时,是一千两,黄金。”沈放后退了一步,冷冷问道,“这么不想活着?”
夜里起了风,一道雷击中了赌坊附近的一座荒宅,宅子起了火,烧了个彻底干净,索性不多时便下了雨,暴雨浇灭了雷火,不曾殃及其他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