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寒露:鸿雁来宾(13)
(13)
他眨着眼睛,觉得眼睛疼,树下传来一声轻笑,“傻子,我好歹曾经是未来的天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你怎么尽找些死尸,不找活人?”
“也找的,”宋延小声地应了一声。
“别哭了,再哭就真的要比狗剩儿哭得还凶了。”
“……树枝湿了,烟熏的,”宋延吸溜着鼻子,倔强地辩解着。
“宋延,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跟我说的,这三年,你怎么过的,怎么找我的,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有没有跟我一样到处被追杀,我以为,你生份了。”
“因为被追杀,就不给我留线索,不让我帮你,“宋延转过脸来,盯着一脸疲倦颜色的沈放,轻声问道,“究竟是谁生分了? ”
沈放轻笑,似乎笑扯到了伤口,隐隐的有些疼,他皱了皱眉,道:“我想换个活法,宋延,我不想当父皇的傀儡太子。”
“不当就不当,”宋延脱口而出,只是声音很低,似是喃喃自语。
不当就不当,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天大地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处。
“可是总有人不想我活着,不让我活着,哪怕我不要太子的尊位,不要这天下江山,也总有人不希望我活着,”沈放的声音亦很轻, “胤玖一出生,就是个错误,生在了错误的时辰,生在了错误的地方。”
“主子,”宋延扭着身子,想极力安慰沈放。
火光下沈放的脸很平静,平静得看不到一丝内心的波澜。
“宋延,谢谢你来找我,”沈放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地落在宋延的肩上,“不管我是胤玖,还是沈放,在你面前,我依旧是我,没有改变。”
许是受了箭伤,许是终于敞开了心扉,沈放在后半夜靠着树沉睡了过去,宋延把火堆烧得再旺一些,抱着腿歪着脑袋看着熟睡的沈放,一眼也舍不得错过,一如那几日,他坐在屋顶,从那瓦片的空隙里,不眨眼地注视着。
找了近三年的人啊。
后半夜很平静,没有再下雨,也没有杀手埋伏,甚至于连只觅食的猫头鹰都没有,直到天光亮起一抹颜色,沈放醒了,才拍了拍熬红了眼睛的宋延,让他小睡了一会儿。
宋延熬了半宿,身心俱疲,已然有些恍惚,听到熟悉的声音,只当还是以前的岁月,眼皮一碰,便睡了过去。待他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林子里有早起的鸟儿在觅食,叽叽喳喳地叫着,偶有不怕死的禽鸟闻着血腥气飞来,站在树枝上好奇地打量着睡梦里的人。
火堆依旧燃着,烧得枯枝“劈里啪啦”作响,火堆中央立着块略平坦石头,石头上放着几张面饼,被火燎得焦香,而他的身上盖着一件烤得干干透透温温暖暖的外裳。
昨夜零乱横陈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几把刀剑用衣裳缠了,绑在马鞍侧面,沈放正坐在树下,靠着树杆,极为认真地研究着那个小小的流星袖弩箭,上了五支箭,正对着对面的树叶五箭连发。
袖弩箭制作得很精致,不是一般的小作坊制作的,黄铜管打磨很光滑,状如梅花的箭筒设计很精巧,顶端的蝴蝶片控制开关轻薄却坚固。
沈放记得他九岁那年在宫外遭遇第一次暗杀后,羽林卫大统领孟青之便受命教他如何使用防身暗器,其中便有一套小巧的袖箭,只不过当年的那一只袖箭,甚至比不上眼前的这一只来得精致好用。
他在宋延睡着后忍着肩上的伤仔细搜寻了杀手的尸身,牙下没藏毒,身上没有特殊的印记,使用的兵刃、武功的路数也是五花八门,武功段数也是参差不齐,没有围攻的经验,缺乏偷袭的技巧,可见不是专业的杀手组织,亦不是哪一家豢养的刺客,倒更像如崔显所言,只是一帮为了银子卖命的江湖客。
可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谁要买他的命?他的命又值几何?
“马丢了一匹,估计是回不来了,”沈放听到宋延的动静,收了袖弩箭,扫了眼宋延因为哭泣和熬夜而红肿的双眼,调笑道,“堂堂宋将军,战场上是用眼泪淹死敌人的?”
宋延默默地收拾着东西,没说话。
“七名杀手逃走了一个,得找到他。”沈放又道,“得知道是谁,眼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
宋延在密林脚下的山寨子里偷了几件衣裳,替沈放更换下身上的血衣时,才发现沈放有些发热,扶了他到马背上,牵着马缰绳,恨不得长了翅膀便飞到医馆里。
“宋延,你拿人家的衣裳,给银子了吗?”沈放在马背上问道。
“留了的,那几个杀手还挺有钱。”
沈放轻笑,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道你这做派是随了谁。”
宋延带着沈放从后院翻进医馆时,霍青桐正打着哈欠在后院廊下蹲着吃包子,扫了眼来人,鼻子嗅了嗅,起了身,带着着急的语气问道,“受伤了?伤到了哪里?这胡乱都上的些什么药?”
沈放的上衣被霍青桐一把着急且粗鲁地撕扯了开来,碰到缠得横七竖八的伤口处,又变得小心翼翼,扫了眼伤口,又拿起宋延一股脑儿从怀里掏出来的大大小小药瓶,一一打开盖子闻了闻,盯着忐忑不安,紧张到不会说话的宋延,没好气地说,“谁告诉你药粉就是外敷的?你是不是还觉得所有药丸就是吃的?”
宋延眨了眨眼,半晌方回,“我,我试过了的,没毒才用的。”
“这白瓶的药粉是解毒的,绿瓶的药粉是化水喝的,那个白瓶的药丸是要用蒲黄草研汁化开外敷的,白痴!你试过没毒就没事,你那是什么伤,擦伤,他是什么伤,箭伤!你皮糙肉厚不打紧,人家是什么人!”霍青桐一边处理着沈放的伤口,一边埋怨着宋延,自己给自己的一事着急便口不择言找了个光面堂皇的理由,“人家沈放是整个柳溪镇所有闺中女子都想嫁的人!”
沈放皱着眉,医馆里终年弥漫着药草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心安,可却似乎放大了感官,让他感觉伤口很疼,火辣辣的疼,他不由地往后退缩了一下,心道两年前伤了无数回,常常是旧伤刚好,就又添新伤,哪一回伤得都比这重,似乎,当年也没觉得有多疼,敢情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越来越矫情了。
“别动,”霍青桐叮嘱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说完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言语里的大不敬,声音又软了下来,轻声道,“沈公子别动,马上就好,你这伤口没消毒,也不知道是哪个庸医给治疗的,没这精钢钻,揽什么瓷器活儿。”
宋延在一旁垂手而立,像个被先生训斥的淘气学子,抿着唇羞愧自责内疚得不说话。
因为包扎伤口,霍青桐扒下了沈放的整个上衣,宋延才看到沈放背上大大小小的陈旧伤痕,瞪大着眼睛,却只觉得鼻尖一酸,眼圈便模糊起来。
霍青桐在看到那些横七竖八伤痕的的一刹那,手也抖了抖,乱七八糟的伤痕,长长短短,告诉他这个人曾经受过怎样的磨难,他上前一步抓起沈放的手腕,声音里也多了丝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颤抖,“沈放,还,还有哪里不舒服?别落下病根。”
沈放不说话,盯着霍青桐端详了片刻,方问道:“你姓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