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寒露：鸿雁来宾（12）
（12）
“不是我的。”沈放顺着后背的树滑坐了下去，后背撞在树上，撞得生疼。
宋延突然就将头埋进沈放的怀里，极其压抑地哭了一阵，然后哭着爬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刀，泄愤般地插进沈放后背的树上，又撕扯下杀手身上的衣裳覆盖在刀架上，给沈放的头顶上方，做了个简易遮雨的布棚；又呜咽着搜了杀手的身，聚齐了所有的武器，找到了几瓶药粉，两枚火石，一包面饼，三只水囊，大大小小十几块散碎银子。
火堆再次燃了起来，宋延烤了面饼递给沈放，又一一检查了水囊，才自己饮过一口，确认无毒后方递给了沈放，沈放接了，看着宋延满是泪水的脸，问道，“看出谁的人了？”
宋延摇着头，“都是死士。”
沈放咬着面饼，看着宋延冲净了自己的手，跪在自己身前，“殿下，我得给你拔箭，我刚看过了，箭没有倒刺，你，你忍着些。”
沈放“嗯”了一声，由着宋延咬着牙拔了箭，颤抖着手倒上药粉，撕了自己的里衣，包裹着伤口，一边絮叨着，“殿下，药粉我自己试用过了，很好的金创药，可惜没有酒，天亮了得找大夫，得消毒，幸好箭上没淬毒，没安倒刺。殿下，我的里衣是干净的，殿下背上有没有伤？”
沈放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肩上的疼意过去，半晌方回了句，“没有。”
片刻的停顿，宋延却感觉自己似乎等了许久，久到他想了很多，“没有”两个字，似乎像把钝刀入肺，幸好没有。
或者，不愿意告诉。
雨又小了些，透过树叶的间隙，纷纷扰扰飘下来。
“没有就好，”宋延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树枝，抬起胳膊擦了把脸，“那次在草原上，你走了，我昏迷了好久，醒来找不到你，又下了雪，雪把路都埋了，我找不到马的脚印了。我从一个山坡滑了下去，看到雪地里躺着一个人，”宋延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那个人躺着不动，死了，我是爬过去的，幸好，幸好……”
宋延又抬起胳膊擦过眼睛，看着眼前明明灭灭的火堆，似乎，说不下去了，可沈放知道，他要说的是“幸好，不是你。”
宋延吸了吸鼻子，眼睛只敢看着面前的火光，“那年在冬岭，他们说前不久有一个高近八尺的少年坠了崖，长得白白净净的，甚时可惜。我从冬岭的悬崖上爬了下去，爬了整整一天，那山崖底下，山崖底下俱是白骨，有死去好久的，也有被野狗啃得残缺不齐的。我在崖底找到了11具骸骨，拼凑了三四天，埋葬了他们。那个坠崖的少年也找到了，背着药篓，也不是……”
“还有在瀚海的林子里，守山人的小屋里也找到了一个病死的少年，他也使刀。乾州的死牢我也闯过，南疆的死人谷我也去过。”
宋延看着火堆，一字一句，似乎说得很慢，唇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他想用笑容遮掩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却在那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依旧含了哽咽。
他垂下眼去，眼前渐渐模糊，只余闪烁的点点火光。 他脑海里闪过那些骸骨，尸身，被打得破碎的死囚，闪过那片荒无人烟的草原与大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悬崖，密林深处郁泽苍翠遮挡得无一丝阳光的森林。
曾经他以为这些惨痛的过往都会被深埋在心底，锁上层层的枷锁，永远不会说出来，因为每一次都太痛了，带着一丝希望，一丝绝望，一丝期待，一丝的忐忑、一丝悬心的痛，一丝揭开真相的……幸好。
他以为他的心在无数次的绝望与侥幸的循环中早已历练得如同铜墙铁壁，可是当他看到被围攻的沈放，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血醒气，看到那支疾速而出他来不及阻止的短羽箭，他只觉得那一瞬，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他怕，怕极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寻找了三年的人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下一刻，便受伤了，流血了，或者，死去了，就在他的眼前。
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么就一头扎进了沈放的怀里，他觉得害怕，特别的害怕，一如曾经的每一次线索的寻找、答案的揭晓，那种害怕似乎从最初胤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草原里就一直跟随着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生死，不知道寻找的方向，不能为那个人的活着或者死去，去做任何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极力想克制，可依旧哭得歇斯底里，无数次他都感觉到那份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无力感，那种罪恶般的无助，支撑着无数次的站起来，在茫茫人海里寻找哪怕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只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骄傲与不放弃。
在马背上狂奔而来，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胸腔跳动停顿了那么几下，吓得他握着大刀完全忘记了章法，忘记了什么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曾经的十二年里，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让他害怕，害怕得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流露出来。
瀚海密林的遮天蔽日，碗口粗的大蛇几乎将他缠死；大漠里迷失了方向，碧色的海市蜃楼一度让他渴到昏迷；陡峭的悬崖壁上突兀的山石划断了他的绳索，他抱着绝壁上斜长着的一棵松树，在半空里悬挂到绝望；可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他每分每秒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着，陪他活。
死了，埋了他，再埋了自己。
他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还要经历多久，也不知道那条路有多长，他什么都不敢去想，他只有一个信念，如果一直找不到他，那就这么穷其一生地找下去，找到他自己死为止。
幸好，老天没有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