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寒露:鸿雁来宾(9)
(9)
“村里村民加老人孩子137人,他们杀了134人,唯有村头守莲塘的一个残疾老者躲在船舱里活了下来,小原的娘亲因身怀有孕,带着小原回了娘家暂住,也避过了一难。宋延,那是我一晚上杀的最多的一次,府衙所有参与的衙役、献计策的师爷、写了满纸荒唐言的文书、高家上下13人,管家护院30多人。”
“宋延,我杀得胳膊都麻了,他们全都没有一丁点的招架之力,全都眼睁睁地死在我的刀下……那也是我大胤的子民啊,那些衙役原本该护着村名,可他们却动手杀光了整个村子,我来的时候,已经距屠村半个月了,村子里依旧到处弥漫着血腥气。”
“134人,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人为他们击鼓伸冤,一家一户都死绝了,连埋都没有人埋。宋延,这就是我大胤朝的父母官,为了一己之私利,可以草菅人命,可以欺瞒朝廷、可以指鹿为马、可以颠倒黑白、为非作歹。”
“我来的时候,正碰上小原和他大着肚子的娘,跪在村子口哭得几欲昏厥了过去,他们听到了点风声,急匆匆地从娘家赶了回来,只看到满地的血印子,毁得面目全非的莲塘,被火烧得倒塌的房屋,和一堆堆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我杀了衙门里所有的人,最后审问了师爷,师爷说,那一村子就是暴民,妄图袭击朝廷命官……师爷是被我活活一刀一刀剐死的,我最后拿刀扎破了他的心脏。”
“宋延,沈放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害怕吗?”沈放没有回头,听着身旁宋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胤玖做不了的事情,沈放都可以做,然后毁尸灭迹,逃之夭夭。”
整个村子,似乎就是个大坟地,可是没有人来祭祀,没有人为他们烧一片纸钱,甚至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给他们立块碑。
两行泪,就悄无声息地从沈放眼角缓缓滑落下来,滚落下去,滴落到衣衫上,泅湿几点泪痕。
“曲家那一回,胤玖就很想这么做了,杀得干干净净,可他做不了,他得做一个德政爱民的太子,不允许有杀念,更不可以手上沾满鲜血;他如果呆在宫里,他也会被蒙蔽,会想不明白他的子民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暴动,为什么要袭击朝廷命官,然后,把整个村子的人的性命都搭进去。所以,宋延啊,如果你要劝我回去,死心吧。”
沈放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许是记忆里的那些恨、那些残忍和痛,都在身临其境的时候再一次层层翻上来,如同亲手揭开那片鲜血淋淋的伤疤,让他去看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
那样惨痛的回忆,哪里忍受得住一次一次地去揭开伤疤,将惨不忍睹的伤口展示在世人面前。
天色渐渐晚了,两匹马翻山越岭,回到小原所在的上塘村村口时,天边最后一抹亮光消失在树梢后,小原提着架破旧的风灯在村口一棵大榕树下等着他们,许是等得久了,扬着张小脸,带着些委屈,“我还以为恩公不来了。”
沈放弯腰把小原捞上马背,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娘说不能再收你的银子了,你雇人替整个村子的人下了葬,于我们整个村子有恩,不能总劳烦你,”小原转述着娘亲的话。
“你不是采了蘑菇吗?然后这些蘑菇是不是都被你娘给我们做成好吃的了?”沈放继续揉着小原的头发,“就当是买蘑菇的银子好了,不信你问问你宋延哥哥,你采的蘑菇又新鲜,拿到镇子里可是能卖好价钱的。”
“真的吗?娘给做了蘑菇汤,还炒了腌笋,还给做了好大一坛子蘑菇酱,说是给您带着回家吃。”终究是小孩子心性,闻言又开心了起来。
竹篱笆院墙门口,一个妇人包着头巾,围着围裙急切地盼望着,见一点亮光晃悠悠而来,扬声问道,“小原,是恩公吗?”
“伍婶子,是我,”沈放抱着小原下了马,将缰绳扔给宋延。
昏暗的油灯,一张跛了脚的桌子,粗陶碗里的饭菜冒着香气,妇人抱着一个昏睡的孩子,给沈放行了礼,“囡囡着了寒气,要不是恩公给的银子拣了几剂药,就要烧糊涂去了。”
沈放往一旁侧了侧身,避开了妇人的大礼,“伍婶子言重了,举手之劳,倒是多谢婶子这顿饭,好久没吃过这样鲜嫩的蘑菇了。”
夜深露重,妇人带着孩子避去了邻居家,小原带着宋延,忙前忙后地喂马、烧水、洗漱,六七岁的孩子,俨然一把家务的好手。
宋延一晚上都不曾睡安稳,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伸进他的怀里,把他装银子的荷包掏出来,似乎还掂了掂,转身便塞进了小原的枕头底下。
宋延闭着眼笑了笑,轻声问道:“殿下,够吗?要不要我明天去郡府衙门偷一点?”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睡觉!”
宋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瞬间方才偷他荷包的手便又伸了过来,摸着他的耳朵,用力一拧。
宋延疼得龇牙,“殿下,我来找你,不是要劝你回去的,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会牵马,还会抓鱼烤鱼,还会烤兔子,还会……”
还会陪着你说话,陪着你打架,陪着你仗剑天涯,陪着你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还会陪着你,不让你孤孤单单。
沈放带着宋延离开上塘村时,天刚蒙蒙亮,夜里似乎又下了雨,马蹄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宋延关上竹篱笆门,最后看了眼简陋的窗扇,轻声问道,“我们这样不辞而别,是不是不太礼貌?”
“等着村子里人都醒了?来个十里相送依依惜别,执手相看泪眼?”沈放没好气地拽着马缰绳,“快走吧,宋大侠!”
“好的,沈公子,”宋延失笑,“薛松跟我叨叨,说放哥哥教他们临字帖的时候可凶了,每逢临字帖的时候,他们就背地里叫你凶巴巴的沈公子。”
宋延顿了顿,又笑道,“确实是凶巴巴的沈公子。”
沈放回眸盯了一眼宋延。
有进步,敢拿自家主子取笑了。
出了村子,两人上了马,沈放问道,“宋延,知道我为什么要改沈放这个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