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寒露:鸿雁来宾(8)
(8)
到达陇西镇,已是第三天午后,途经的每座城池关卡,矮个子汉子都拿着文书,或塞了几块碎银子,或塞一颗西昭国特产的青金石,或开了车厢抱匹粗绸布帛,便轻轻松松地通了关,免了税收。
宋延看得心里直冒火。
矮个子汉子在陇西镇的一家酒肆里请沈放吃了大碗的卤面,付了酬金,又特意取出一块造型别致的青金石方印来,偷偷塞到沈放的手心里,“这是我们商队的凭证,走南闯北碰到好朋友才给的,你们要是回头想来我们西昭国走走镖,拿这个找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烤全羊和胡饼。”
方印刻着“索特”两个字。
索特部,西昭国最大的一个部落。
沈放道了谢,收好了方印告辞。
回程二人走得极慢,沈放话语极少,宋延好几次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倒是明白了自己也“失宠”了,默默地跟在后面打尖住店,照料马匹,准备干粮清水,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倒是渐渐找回了那些年里当随伺护卫的感觉。
沈放回程时改了路线,宋延想问,似乎是习惯性地将话语吞进了肚子里,途径平凉郡的时候下了场秋雨,躲在十里亭避雨的时候,沈放笑着问宋延,“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改路线?现在不怕本殿把你带进深山野店给卖了?“
宋延摇着头,“殿下不会的,我已经失了宠,卖不出好价钱。”
沈放伸手接着亭子屋檐下的雨,笑个不停,“真不像你了,要搁以前,非得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成。”说完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宋延一番,伸手掐了掐宋延的胳膊, “长得挺壮,能卖个好价。”
“……可吃得也多,”宋延苦着脸,算是明白沈放这是拿他打趣了。
“这倒是实话,还有点自知之明。”
“那也是被殿下你给撑出来的,自己不爱吃的,全往我面前塞。”
沈放戳了戳宋延的肩膀,笑道,“终于敢跟我顶嘴了,我还当你要继续憋着呢,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雨停了,沈放放马吃了些半枯不黄的草,领着宋延离了十里亭下的官道,往山坳里走。
宋延忍不住了,问道,“殿下,真要卖了我吗?我给自己赎身好不好?”
沈放回头把马缰绳扔给了宋延,笑着没说话。
山坳里弥漫着雾气,极为薄淡的一层,如同给整个山野笼了层润润泽泽的轻纱,宋延跟着沈放绕来绕去,在一片松针林停了下来,转头“嘘”了声,示意宋延闭了嘴,又抬手指了指前方。
几支松枝的遮挡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歪放着一个陈旧的竹背篓,背篓里堆着大大小小的蘑菇。
小童膝盖上蹲坐着一只松鼠,正抬着前爪捧着一枚野果子啃,小童用手摸着松鼠的大尾巴,一边念叨,“我不就是几天没来看你,你连我都躲,拿果子才下来,不过躲着是对的,坏人太多了。果子酸不酸,这种变红了才好吃,我下回给你带个又大又红的。妹妹病了,没钱抓药,我得照顾妹妹,所以你别生气,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你可别再躲我,今天追了你好久呢,跑得腿都疼。”
沈放拿胳膊肘撞着宋延,轻声道,“去,把他那筐蘑菇给偷了,带回去煮汤喝。”
宋延瞪大着眼睛,半晌才听到自己声音,“……殿下,不好吧,给,给几两银子?”
“知道什么叫偷?还给银子?不给,快去,那小松鼠警觉着呢。”
宋延苦着脸,看着沈放,再次确认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还是找错了人。
“快去,再不去我真把你卖了,”沈放抬手轻轻拧了下宋延的耳朵。
宋延起了身,在怀里掏着银子。
许是动静大了些,蹲在小孩膝盖上的小松鼠竖起耳朵,抬了抬头,两只爪子一松,扔下啃得汁水横流的果子于不顾,“噌”一下便蹿上了枝头。
小孩子愣了会神,猛然回过头来,便一眼看到了宋延和沈放,一骨碌爬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呀,恩公!”
小孩子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泥渍,抓起背篓背到肩上,便跑过来抓沈放的手,“恩公好久没来了,快跟我回去,娘给你煮蘑菇汤。”
沈放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小原,这是你宋延哥哥。还有,蘑菇没采错吧?”
小原松了沈放的手,把背篓朝沈放歪了歪,骄傲地说:“没有没有,我都记着呢,那边有一堆红伞伞白杆杆,我看都没看。”
宋延看着沈放,恨得牙痒痒,依旧揣在怀里的手便被沈放顺势给抽了出来,带出手心里方才握的几枚碎银子。
碎银子被沈放一把抓了,塞到小原手里,“宋延哥哥给的见面礼,好好收了,妹妹是生病了吗?一会儿你赶紧去村头抓药去。”
宋延再次恨得牙痒痒,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家主子戏耍了,可还得将态度端得方正友好妥帖,“这银子够不够?主子,我跟他一起去抓药吧,别抓错了。”
“不用,小原聪明着呢,再说整个村子都沾亲带故的,我还得带你去个地方。”
翻过一个山头,一片在雨后变得湍急的河流一侧,横七竖八爬着的藤蔓下,肉眼可见一片的断壁残垣,几处隐藏在藤蔓底下黑乎乎的墙头,显示着这里曾经遭遇过什么。
“这里是莲花村,村头有一片池塘,池塘里载满了莲花,这个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靠打猎捕鱼挖藕为生。莲花村隶属平凉郡,平凉郡郡府衙内高桐,高桐有一独子高百里,高百里前岁来此地赏莲,乘了画舫,画舫吃水深,在藕榭旁搁了浅。”
沈放抬手指了个方向。
“村民来帮忙,奈何湖底植了藕,莲叶密布,没能将画舫推出来,原本打算是回村多叫些人来,结果高百里被困得久了,不乐意了,把一个村民给打伤了,还给踢到了水里。那村名被打伤了脑袋,失去了意识,落了水便淹死了。村民一怒,便围了画舫讨要说法。”
“僵持到第二日的时候,高家的管事来了,带了十几名护院,不但把一片莲花给毁得七零八落,还打死了好几个村里上了年岁,前来与他们理论的老人家。后来,府衙派人围了整个莲花村,以暴民起义的名头,屠了整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