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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寒露:鸿雁来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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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一枚牛毛细针从一边太阳穴进,穿过大脑,从另一侧出,伤口细不可见,几乎不可察觉,如果不是宋延学过这一招“逃天遁地”,他几乎就相信了,那十九口人皆死于一刀头颅落地。

    那是高致练他们的眼力和速度时所创的偷袭暗器,一枚细小的针,要发挥如同刀剑的威力,他们那一段时间练得极其艰难,常常练完后看东西都是重影,索性苦中作乐,歪歪扭扭地走路,摔倒着抱成一团纠缠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翻滚着闹着,有时候滚下山破,有时候滚落进水塘。

    高致找军中工匠特制了三十枚牛毛针,装在了一支银簪的簪体里,看着他俩说,“殿下身份尊贵,平日里不便于携带刀剑,兵刃就让宋延背着吧,这防身的暗器,殿下收好了,我可只做这三十枚,跟头发丝一样细,制得我眼睛疼。”

    沈放立在窗下,看着宋延没说话。

    宋延起身,将怀里的包袱囊放到桌上,贴身掏出一个湖笔粗细的竹筒来,取下塞头,倒出三支细针,将手掌伸到沈放面前,“殿下的飞针,对不起,我只找到了这三根。”

    三枚针,一枚在乾州周云起的头颅里,一枚出现在下陆郡的灭门惨案现场,一枚在禹州。

    他的阿玖啊,双手沾满恶人的血腥。

    都说恶人自有天收,那他的小殿下,便是那片替天行道的“天”。

    沈放从宋延手里拈起那三枚针,在宋延的注视下拔下发间的一枚银簪,拧下簪头,将那三枚针收了进去,拧上簪头晃了晃,看着宋延,笑道,“还有十多根呢。”

    发簪取下,那一头如墨般的长发散了开来,逆着光,衬着窗扇的斑驳光影,看得宋延有着几分的失神,却又不得不敛了神思,低着头收好竹筒,去床头取了把乌木的梳子。

    细软的发丝缠在手心里,宋延笨拙地慢慢梳理着,小殿下像娘亲沈皇后,都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太子宫殿里的嬷嬷常边给他梳着头发,边絮叨着,“殿下像娘娘,头发丝也像,软,都说头发软的人心地善良,咱们小殿下,以后是明君。”

    明明心底软善的人,却偏偏被活活逼得心狠手辣、残忍冷血,一出手便是灭门、斩草除根。

    桌上架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沈放闭着眼,由着宋延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发丝,他感觉得到,宋延的手法生疏了,更确切的讲,是彼此生疏了,三年的时光,一切都变了。

    他学会了以杀止杀,以恶止恶,对残忍的人更残忍,对血腥的手段更血腥。

    “宋延,”沈放睁眼,看了眼铜镜里宋延低垂的眉眼,轻轻地出了声,异常冷静地问道,“怨我吗?”

    宋延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点了点头。

    “到底是怨,还是不怨?”沈放笑道,“说实话。”

    “……没寻到你的足迹前,不怨,一点都不怨;可接二连三找到你的足迹后,就……”

    “接二连三?”沈放笑道,“我还有什么时候大意过,被你抓住了把柄?”

    “……吕梁郡”,宋延觑了眼铜镜,吐出一个地名来。

    吕梁郡?自己做了什么?

    沈放闭着眼在脑海里回忆着。

    他在吕梁郡被崔显救了。

    “殿下很小的时候,在围场遭遇过一次暗杀,那一次的主谋,涉及到了当时后宫极为得宠的一位宠妃,佟淑妃,佟淑妃当时只是被褫夺了封号,打入了冷宫,并没有赐死。”

    沈放睁开眼来,从铜镜里看着宋延。

    “”佟淑妃打入冷宫时,伺候他的一名内侍,年纪有些大了,姓曹,曹公公,三年前佟淑妃病死在了冷宫,皇上念及他的一片忠心,赐他出宫还籍颐养天年。”

    “他是吕梁郡人,祖传一手炮制烤鸭的手艺,原本在宫里御厨供职,饮酒误了事,罚没充了内廷,佟淑妃喜欢他的手艺,便拉了他一把,留在了身边伺候,他出宫后便回了吕梁郡。”

    “我路过吕梁郡时在烤鸭店遇到了他,我当时并没认出来,是几个无赖趁他片鸭子时要强行扒了他的裤子一看究竟,我出手救了他,把他送了回去。他跪在我脚下哭,说对不起殿下。”

    沈放皱了皱眉。

    “他捧给了我一件满是血迹的中衣,血都干了,衣裳很破,可那是件蜀织锦的衣裳,月白色,袖口绣着勾连云纹,他在宫里呆过,知道那云纹是用金银丝线绞织绣的,也知道那蜀织锦只有皇帝、嫔妃和殿下您有资格使用。”

    “他说几个月前有人半夜翻进了他的院子,拿走了晾在树上的几件衣裳,这件染血的中衣就被团着扔进了茅厕里。”

    沈放轻笑着摇了摇头,默认。

    “殿下,乱扔旧衣裳的习惯实在不好,“宋延盘起了沈放的发,书上似乎微微顿了顿,吸了吸鼻子,似乎声音又哽咽了起来,”那是自草原腹地分别,您扔下我的第216天,我终于有了一丝您还活着的消息。”

    宋延插着发簪,沈放感觉头皮扯紧着,有着微微的发麻,有些疼。

    216天,有那么久吗?那段日子,他已经过得麻木了,追杀、逃生、负伤、追杀、逃生,无限死循环。

    总有人不让他活下去。

    总有人不想让他活下去。

    可他却忘了,总还有人盼着他活下去。

    “好,我以后不乱扔衣裳,”沈放抬眼看着宋延,笑着掩饰心底微微泛起的一抹疼,“也没有那么多衣裳让我乱扔了。”

    “曹公公哭了好久,说他当天晚上到处找您,找遍了全城都没找到您,他还去城门口守了几天,差点连差事都丢了。我留了些银子给他,可他不肯把那件衣裳给我……殿下当时,受了极重的伤。”

    “然后呢?”沈放忽略了宋延最后带着感伤和心疼的话。

    “……然后我便围着吕梁郡,往各个方向去找,找了三个月,”宋延顿了顿,有些怨念,“您又消失了。”

    “我当时受了伤,崔显救了我,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跟着来了柳溪镇,进了镖局,”沈放看着铜镜里宋延一脸失落的神情,“我改了名字,藏了行踪。”

    甩开了一路的追杀,不曾想也……再次丢下你。

    沈放微微转过了脸,一句“对不起”终没能说出口去。

    “后来宫里便传出了消息,废了您的太子位,公布了您的死讯,甚至举行了葬仪,可我知道,您还活着,心怀天下的太子殿下,老天怎么忍心收了回去。”

    宋延的声音极低,似乎极为不忍心提及那段过往,沈放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就陡然听到了屋外传来一片脚步声,凌乱、匆忙,夹杂着客栈小厮的劈里啪啦的一句阻拦声,“站住,不许乱跑,你找谁?”

    宋延转身便抄起一旁的一把椅子,挡在了沈放身前。

    久违的熟悉感瞬间涌上心头,热血而激昂。

    捶门的人毫无一丝礼貌,捶得们“砰砰”响,还扯着嗓子喊,“放哥,放哥你在吗?放哥!开门啊,开开门,是我啊!”

    是文竹的声音。

    宋延回头看了沈放一眼,见沈放微微点了点头,方放下椅子,打开了一条门缝。

    门口小厮和文竹扭打在一起,文竹的衣袖被扯破了一只,小厮的头发乱了,鼻子流着血,随着门被拉开,两个人纠缠着倒在地上。

    文竹爬起来坐在地上,红着的眼圈见到沈放便淌下眼泪来,“放哥,放哥你没走啊,我总觉得你,你要走了,不要我们了,有了他就不要我们了。”

    文竹哭着看着宋延,满脸哀怨悲愤的神色。

    小厮凶巴巴地起了身,拿袖子擦了把鼻血,盯着地上的文竹,没好气地说,“好好说话不行,非要不管不顾往上冲,光天白日的,抢人呢!”

    文竹只管坐在地上流着眼泪抽泣着,哀怨地看着沈放,不说话。

    宋延扯了块帕子递给小厮堵着流血的鼻子,又掏了块散碎银子嘱咐去看大夫,陪着小心道着歉送走了小厮。

    沈放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宋延打发走了小厮,合上了门,看着极其委屈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文竹,笑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和我说话呢。”

    文竹止了哭,抽泣着,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宋延问道,“他,他到底是谁?他不是你师门的师兄,我昨天听到了,他叫你主子,哭着叫你主子。你别骗我,骗人会长长鼻子,还会被月亮割耳朵。”

    沈放哭笑不得,抬着下颌示意宋延,“师兄,你解释一下。”

    宋延抓着耳朵,苦着脸,只能胡编乱造,“他,他是我们师门的少主,年纪比我小,我就成了师兄了。”

    文竹又红着眼睛转过脸来看着沈放。

    沈放点了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师门不幸,我这少主没法当了。”

    文竹打着哭嗝,依旧半信半疑,“放哥你没骗我?”

    沈放从椅子上起了身,拍了拍文竹的脑袋,依旧揉了揉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好了,看你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带你吃好吃的去?想吃什么?昌隆酒肆好像新出了香酥手撕鸡,尝尝去?”

    文竹可能是真的饿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宋延,磕磕巴巴地说,“放哥师兄,不,大侠大侠,崔大刀,不,我师父,我师父说要跟你挑战,说比划比划刀法。”

    午后三刻,阳光淡了下去。

    崔显扛着刀站在竹林边上,看着文竹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领着宋延和沈放慢腾腾地走来,宋延背着刀,看着崔显,笑了声,“真要打?“

    崔显叼着一根草,点了点头,“比划比划。“

    “我穿的还是你的衣裳,弄脏了划破了不好,”宋延看着沈放,沈放依旧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在昌隆酒肆吃饭的时候,宋延和文竹三番五次地确认着,问着崔显为什么要挑战,文竹撕扯着鸡腿,头也不抬,“师父总说他那崔家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们都不信,他就老想找个使刀的比划,证明下自己。这不,大侠你撞他刀口上了,昨儿在街上看你背着刀,师父就有想法了,不成想你是放哥师门师兄,就更想比划比划了。”

    宋延求助般地看着沈放。

    沈放给自己斟了茶,慢条斯理的喝着,“打吧,我答应崔显了,有时间切磋切磋,你替我,别丢师门脸就行。”

    文竹在一边啃得满手流油,“崔家刀法一共36式,我只学了前八招,大侠,我帮不了你,我不能出卖师父,可又不能对不起放哥,我也很为难。”

    昌隆午间的生意很好,满满堂堂,沈放一边听着宋延和文竹扯瞎话,一边听着走南闯北旅人的闲聊。

    邻桌围着一桌粗糙的汉子,黑着脸膛,许是喝了酒,嗓门也拔高了,话语里带着西边口音。

    “七哥,咱们走这一回,回去至少能赚这个数吧?”一个矮个的似乎比划了下手掌。

    “胆子忒小了,那帮老爷少爷们懂个啥,就图个新鲜,再翻三翻,这个数。”

    “真没瞧见这些布匹有啥好,又薄又绡。”

    “谁叫宫城里的那些人喜欢呢,投其所好,又薄又绡才好,刮一天白毛风就吹烂了,咱们不就又能卖出几十匹了嘛。”

    “听说啊,大王子好像病得快不行了,三王子可一直想着夺权篡位呢,也不知道等咱们回去,是个什么情况。”

    “三王子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黑脸的汉子抿了口酒, “听说三王子一直惦记着大王子妃,为了这么个大美人儿,也要夺位,到时候抱着美人儿当大王,两全其美。”

    “懂了懂了,咱们这一单布匹,怕是三王子上赶着讨好大王子妃的吧?我说那个管事的怎么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三王子府上怎么会有人喜欢这大胤朝的布匹样式?”

    “大胤朝不是崇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女人嫁了汉子,就得照夫家的规矩来,哪能这样宠着。”

    “这不还没弄上手呗?”

    “那大王子妃可不简单,大王子病着,大大小小的事儿可都是她说了算。”

    “人家好歹是个公主,皇帝的女儿,心气儿高着呢,哪里能容忍居于人下?”

    “不会大王子的病就是这个公主……”

    “行了别瞎说,想活命就管住你的嘴。”

    “嗨,这不不在咱们西昭的地界上么。”

    沈放手里攥着杯子,攥得极紧,攥得指骨关节发白。

    大胤朝嫁往西昭国和亲的公主,数十年来,只有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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