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寒露:鸿雁来宾(2)
(2)
乾州的冬天很冷,宋延坐在一家汤饼店里,一大海碗热得烫喉的羊肉汤下肚,被冰雪冻得似乎失去知觉的四肢百骸也渐渐一寸一寸地活了过来,不是什么节庆,整座城池似乎都笼罩在诡异的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暗地里的、偷偷的、背后的,似乎是见不得光的喜庆里。
宋延慢慢地啃着厚厚的一张羊肉饼,竖着耳朵听着四周的一切,跑堂的小倌儿肩上搭着巾帕,见到了宋延面前的空碗,笑眯眯地提着铜壶将他的碗注满,“客官别客气,敞着肚皮喝,羊肉汤管够。”
“东家有喜?”宋延问道。
“何止东家有喜,咱们整个乾州百姓都有喜,客官瞅着就是外地来的,”小倌儿弯腰,拿手挡了嘴,在他耳边低语,“周云起死了,全家被灭门了,州府大人查了一个月了,贴了通告,盗匪做的。”
“哪里是盗匪,是义士,是大侠,周狗官恶人自有天收。”邻桌的一个汉子接了话茬,招呼小倌儿添羊肉汤,“满上满上,杀的好啊,十九颗人头终于落了地。”
“就是就是,咱乾州第一害,死有余辜。”
“仗着朝里有人,坏事都做尽了,邹家三十亩良田,说占就占,就为了给七十的老娘建宅院,邹家不让,当家的活活被打死,邹家老小抬着棺材告状,到了州府县衙,就被关了起来,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唉,怕是也没活成,进了州府衙门的大牢,哪里还能活着出来。”
“可怜邹家的小公子,刚在乡试中了举人。”
“中了举人又怎样,有功名在身照样被打断了腿,大冬天的投了湖,捞都没人敢捞。”
“那些大侠怎地不早些来砍了周云起的头。”
宋延一一地听在耳朵里,心里想着,“大侠”没法早些来。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天行道的人,他认识的只有一个。
那个人曾在醉酒后抱着他的头,低声问道,“宋延,都说皇帝是天子,他怎么就看不懂天下大势,辨认不清忠奸善恶,妄称天子,却不替天行道。宋延,我不想以后也变成他那样的人。”
“更夫说,那天晚上只看到一个人从周府蹿了出来,速度快得他以为看花了眼。”
“一个人一晚上杀十九个人……杀得过来吗?砍头挺费劲的。”
“州府说是见财起意,其实啊,周府的银库还是过了几天才挖出来的,最早进去的管事说了,周云起枕头底下藏着的银票半张都没少,图个什么财?”
这世上,对金银财宝没有半分贪图的,宋延也认识一个,只不过那个人坐拥半边江山,于黄白金银,所见甚多,不屑于周府贪墨敛财的那几斤几两。
宋延灌了一大口热汤,没说话。
“谁知道呢,周云起手上沾的血太多了,哪个不见钱眼开,所以啊,是邹家的鬼索命来了。”
“那个投湖死的小公子?”
“谁知道呢?人哪里会跟切菜瓜一样,一刀切个脑袋下来?”
一刀毙命,一刀斩头,宋延想说,这样的人很多,戍边的将军兵勇,晏州皇城里的守卫将士,都能做到,他也能做到。
宋延不着痕迹地把横在腿上的大刀往衣襟下收了收。
“还有汤铁匠,他家那闺女远近闻名一枝花,周云起强娶不成,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整个铺子。”
“没人敢救火啊,铁铺外的一名乞丐找人借了桶,担了水去救火,被绳子捆了活活扔进了炼铁炉子里。”
……
许是往事太残忍,汤饼铺子里一时静得只听得到汤罐子里汩汩的煮汤声,渐渐就有人哭了起来,边哭边骂。
上梁不正下梁歪,周云起七十的老母不值得同情,她没有阻止儿子所犯下的罪恶,疏于管教与约束,该死;三岁的孩童亦不无辜,每日所见累累恶行,耳濡目染,恶存在骨子里,植根在心底,终有一天会发芽开花,结出恶果。
斩草除根的道理,兵营里养马的将士都懂。
宋延招手让小倌儿结帐,问了句,“周云起竟然还有人给收尸?”
小倌儿不屑地撇撇嘴,哼了一声,“州府衙门呗,人家好歹顶着皇亲国戚的名头,不过啊,没敢大葬,据说葬了当天晚上就被人刨了坟,尸身都喂了野狗。后来是庙里的大和尚看不过去,让人给原地刨坑埋了,念了往生咒。”
“往啥生,下辈子当畜生都没人敢养,这种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拨皮拆骨,魂飞魄散才对得起天理。”
天理,天理何在?
“宋延,天理何在?”
宋延脑海里徘徊着这句话,顶着风雪出了汤饼店的门,目光所及,一片白茫茫。
真干净啊。
“宋延,这天底下,啥时候能变干净一点,就像这样,白茫茫一片,脏的臭的腌臜的都冻死了掩埋了,看不到听不见闻不到。”
宋延站在冰天雪地里,兀地想起那一年的冬天,想起那一年的崇北关。
那一年的崇北关不太平,将军林泉“战死”,副帅高致阵前辞官。
那一年,他19岁,他的小殿下16岁。
统帅十万戍边兵马的大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是伤在流寇乱刀之下,自我了断在深不见底、终年雾霭茫茫的悬崖底下。
长公主府的小世子受家族所累,来军营累计资历与战功,却是身在军营,心在天上,终日惹是生非,闹得军营鸡飞狗跳,终因身份太过于贵重,目标太过于显眼而在大马路上被流寇劫持,以图钱财。
风尘仆仆的长公主在鸾驾落地后,当着数名将士的面,狠狠一巴掌甩在接驾的林泉脸上,“林泉,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关照他,回报我的?”
妇人的怒火很盛,林泉的半边脸留下泛青的五道指痕。
是夜,谁也不知道林泉是什么时候出的营,宋延只记得营帐里的灯烛映出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继而传出副帅高致压抑的痛哭声。
宋延避嫌,远远地躲了,却不曾想,那是大将军林泉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身影。
很长时间过去后,宋延才明白,那是林泉与高致道别,堂堂的大将军,已是抱了必死之心,去救一个纨绔,一个草包,一个不值得去救的人。
可皇权之下,他必须去,长公主执了天子的金令。
遵从是死,不遵从亦是死,或者说林泉的心,在接过那枚承载了天子怒火的金令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千军万马,什么匹夫有责。
哀莫大于心死,不外如是。
天亮之后长公主的护卫沿着马蹄印寻了出去,从流寇所占的山底到山顶,沿途一百多人,俱死于林泉所创的刀法之下,一招“开天辟地”,从左肩破至右腹,一刀毙命。
从不曾见过如此惨烈胜过地狱的长公主府护卫们一路吐着爬上山去,在山顶见到了坐在一片血腥和尸山血海里,早已经吓傻了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小世子,小世子已经都不会哭了,直到被背下山,见到自己的娘亲,才恍然间回过神来,哭得惊天动地。
小世子说,大将军带的双刀都已经砍断了,被刺中了无数剑,最后抱着最后一名持剑的劫匪滚落山崖了。
宋延听完小世子的哭诉,一个人单枪匹马爬到山顶的悬崖边上时,暮霭沉沉里,那里早已站着一个颀长而孤单的背影,副帅高致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残刀的刀柄。
那是林泉最后留下的东西,刀柄上满沾鲜血,残刃上一滴血珠悬而未落,终在晚风中,缓缓低落,似乎铮然一声细响。
宋延不敢惊动高致,就那么站在原地,唯恐一句话、一个声音、一个脚步,那个悬崖边上的人就会在眨眼间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突然就懂了昨天晚上高致压抑的痛哭声,生离死别,明明知道一个人去送死,却不能阻止,无力阻止,无法阻止。
心该有多痛。
心该有多恨。
暮霭沉沉里的晚风割裂出一片冷意,冷意瞬间席卷了宋延全身,他亦不敢离去,他已经失去了一名恩师,不能再眼睁睁失去另外一个。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山顶上风很冷,星星却很亮,亮得他能一直看着距离他三步远的那个人,看着他的肩膀在抖动,看着他无声地哭了很久很久。
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冷血将军,原来也是会哭的、会痛的、会伤心难过的。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军,宋延……”
暗色的夜幕下,一盏夜灯孤零零的在晚风中飘摇,晕出一小片模糊的光团,光团里,宋延看到了他的小殿下眼底的恨意,赤裸裸的恨、残忍、与不忍。
小殿下带了酒。
宋延甚至猜得到,军营里,长公主的帐下,定是载歌载舞觥筹交错给小世子压惊洗尘。
暗夜里篝火烧得旺盛,三个人围着火堆坐着,谁也没说话,就那么一人一口地传递着,分享着酒囊里的烈酒。
酒很烈,北地的纯酿,每一滴都像冰凉却炙烈的火入喉、酒至肺腑、穿肠过,烧出一片疼来,可只有知晓了疼,才意识到,身体还活着啊。
山顶的夜风呼啸着,山林间的野狼嚎叫着,白日里死去的魂灵在黑暗里俯瞰着三个人,高致带着一抹醉意,残忍地笑着看着他们俩,“殿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我该走了,放心,我不会寻死的,我要给林泉守坟,守一辈子,他一个人上路,太孤单了。”
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明明正值壮年,那一瞬却仿佛被黑夜抽去了所有的光亮,黯淡、颓废、丧,却依旧笑着,笑得解脱。
后半夜下了雪,似乎老天也嫌这片山杀戮太盛,血腥太浓,雪片下得格外密集,密密匝匝,在宋延被冻醒时,微微亮的山野,就已经一片白茫茫。
篝火灭了,他们的身上盖着高致的大氅,洁白的雪地上,一串下山的脚印,清晰而模糊。
高致走了,甚至他们追回了营地,都没再见到高致的身影,只知道他只身去了悬崖底部,用了三天的时间寻回了林泉的尸骸。
将军帐空了,压在雪底下,冷冷清清。
没有任何的道别,高致走了,带着林泉的半把残刀和散乱的尸身,趁着夜色离开了。
深夜的雪掩盖了他所有的足迹。
长公主的鸾驾也离开了,小世子躲在舒适的车轿里不敢出来,傲慢的长公主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他的小殿下,“阿玖,本宫不会汇报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劝你一句,凡事想想自己的身份,你终究是胤家的人。”
宋延这才知道,他的小殿下在长公主帐前跪了整整一夜,求她收回金令,收回皇命,大将军守卫的是一座城池、一片国土,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不仅仅只是一家之姓。
雪地里的风很冷,寒风撕碎了阳光的温度,一片雪茫茫,将所有悲痛和愤怒层层压抑着的少年哑着嗓子问他,“宋延,天理何在?”
寒风呼啸,回答他,没天理,昭昭天理,掩埋在皇权之下。
“宋延,这天底下,啥时候能变干净一点,就像这样,白茫茫一片,脏的臭的腌臜的都冻死了掩埋了,看不到听不见闻不到。”
等你执掌天下的时候。
“我胤玖,在崇北关的雪地里立誓,我要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朗朗乾坤!”
宋延在村子里顺了把镐头,去了路人指引的坟场,雪水滋润透了又在冰天雪地里凝固的土地硬得像石头,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刨着,守坟人过来问他做甚,他说挖周云起的坟,鞭尸、拆骨。
守坟人顿了顿,背着手走了一圈,在雪地里给他圈了一块地,还跺了跺脚,示意了他具体的位置。
他挖出几个已经腐烂的头颅,和七零八散的尸骨架子,仔细地辨认着,砍头的刀法很熟悉,刀口齐整,呈逆时针一圈,来自于圆月弯刀;而真正的致命伤却不是头颅落地,而是太阳穴的一针贯穿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