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露:鸿雁来第章 玄鸟归(13)
(13)
柳溪镇的灯会很热闹,天光堪堪显露出一抹微暗的暮色,七七八八的灯盏便如同星光一样亮了起来,紧接着其他的灯盏便仿佛不甘示弱地接着亮起,大有不把夜晚耀成白昼便誓不罢休的辉煌气势。
整个镇子的人似乎都涌到了溪河两岸,镖局的人走着走着便被挤散了,最后只余崔显抱着狗剩儿,文竹又死命拽着沈放的衣袖,一行四人。
狗剩儿骑坐在崔显的肩膀上,举着一架七彩的纸风车,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坐得高高的,流着口水胡乱地指挥着看灯,“看兔子,看猴子,看花花。”
仿佛和记忆里的场景重叠,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也一脸兴奋地举着手里的糖葫芦,拽着他的衣袖,“殿下,兔子灯唉,好逼真,买一盏吧?唉,走马灯,快看看去。”
好像是京城的正月十五皇家游灯会,从没被人疼爱过、重视过,一出生便是罪孽深重的将军府庶子,第一次被人带着簇拥着保护着赏灯游园,便被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彩灯迷了眼。
皇家的灯会,没有乱七八糟的人,甚至于路边的小食也都是御厨精心制作,一众大员领了自家的仆役,费尽了心思,花灯扎得精美,酥酪制得美味,就为了博皇帝一乐。
宋延也一时没了规矩,拽着他的衣袖,跑去户部侍郎家的花灯架子前吃了一块点心,侍郎大人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殿下,还有热热的桂花汤圆,要不要喝一口解解寒?”
他看着宋延似乎被糕点噎得呛住了,点了点头,随伺的小吴公公颇有些为难,还是伸手接过了一只青瓷的梅花小碗,他唤了声“宋延”,宋延捂着嘴咳嗽了一声,顺着他的眼色,便看到了那碗桂花汤圆,双手接过来,满眼的感激。
从没有得到过他人的好,从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丝的温情,沈放知道,这便是宋延对他忠心耿耿的源头,可这源头,太让人怜悯。
沈放记得那一次皇家灯会结束的时候,宋延手里提满各式各样的花灯,户部侍郎家的莲花灯、礼部尚书家的大雁灯、鸿胪寺卿家的九转桃花灯、甚至还有一盏宫妃绘制的兰花灯。那一天的宋延整个人开心得如同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可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宋延,九岁的宋延,可不是个孩子?
沈放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片心疼。
恍恍惚惚间,似乎也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沈放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拽他的不是宋延,是文竹。
文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的惊喜与错愕,“放哥放哥,我好像看到那个大侠了,特威风的那个大侠,背着刀打喷嚏的!”
好像跟丢了。
就那么一扭头的功夫,人便不见了,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便没有了一丝的踪迹。
宋延站在原地没动,刚刚被迎面而来的小子撞了一下肩膀,那人道歉的功夫,他笑着回了句“无妨”,再一抬头,不远不近前方的人就没影子了,甚至于那个小童举着的纸风车,夜风中呱呱叫的风哨声也听不到了。
宋延有那么一丝懊恼。
沈放今天穿的衣服颜色极浅,一如从前,月白、艾绿、淡苍、霜色,映入夜色极为醒目,可他还是跟丢了。
昨晚他逃的很慌乱,可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避而不见,他踉踉跄跄地一路逃回客栈,从院墙翻进去,又逃回房间,紧紧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息片刻后,他也没想明白。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旁的树梢上掠飞过来,那只苍白的手就要抓住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第一个念头便是逃,甚至于脚步也很配合,一个旋身便后掠了丈许,翻过屋脊,跃下围墙,扑进竹林,隐没进黑暗里。
他屏息在竹林里等了片刻,没有人跟过来,竹林里很静,夜晚的风卷着一丝凉意,却很温和没有一丝的杀气,他在一片静寂里听到了夜虫的微微呢喃,捕捉到了幼鸟的低鸣,风穿过竹枝的细碎声响,可就是没有脚步声,他笃定没有人追过来。
他熟悉他的一切,包括呼吸。
他猛然就放松了下来,却也带着微微的失落。
他没认出自己吗?还是,他已经忘记他了,连追他这个小贼都不屑于了。
他一路走得颓废失落,步伐凌乱。
躺在客栈的床上,宋延整晚都辗转反侧睡不安稳,睡梦里也凌乱一片,幼年将军府狭小的房间、透风合不严实的窗、刀枪剑戟林立的兵器房;入宫后有着小轩窗的游廊,游廊下一丛芭蕉叶、宽大得足够他躺着翻滚的书桌、被他一次一次毛手毛脚打翻的笔架;出宫后奔驰的马群、呼啸着破空而来的羽箭、一滴血珠悬而未落的剑尖、瞬间被血色染红的白衣……
“殿下!”
宋延惊呼着醒来,坐起,才发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睡得浑浑沉沉昏昏噩噩。
下楼时客栈小厮迎了上来,极为客气地说,“客官,医馆的霍大夫给您送了一匣子月饼,说时自家做的,给您应个景儿,让您别嫌弃。”
匣子不大,里面却装得密密匝匝,一张纸笺,落款“青桐”,字迹清秀。八枚月饼,芝麻、五仁、火腿、蛋黄,各两枚。
宋延索性坐在窗台上,一边看小厮们折腾着挂灯笼,一边就着一杯清茶吃月饼,权当吃了饭。
送月饼给他的小厮提着灯笼架子从他窗前过,看了他一眼,眉开眼笑,“客官,霍大夫扎的一手好针呢,那可是祖传的手艺,月饼好吃不?”
小厮明显是没话找话地搭讪,找个借口躲躲懒。
宋延“嗯”了一声,大口灌了一杯茶,觉得有点撑。
三年来,似乎是第一次过中秋节,第一次一个人吃月饼,没有对着圆圆的月亮,身旁也没有那个人。
皇家的中秋家宴颇为隆重,设在皇城里赏月最适宜的摘星楼,无数的宫婢内侍捧着菜肴瓜果点心穿梭其间,他便和小吴公公跪坐在他的席位后面,看着小吴公公不停地斟茶、布菜、递手巾,然后,便看到他的手趁着小吴公公的遮掩往后一伸。
月饼、葡萄、蝴蝶酥、几片甜瓜、一碟子酱瓜、半盏米酒、一个鸡腿……他便借着舞姬们献舞的空当,和一角帷幔的遮挡,像只小老鼠般在角落里偷偷吃东西。
递过来的食物应当都是经过挑选的,没有他不爱吃的花椒、姜片,甚至于汤里的葱末都被小吴公公精心挑了出去,再被他偷偷地递了过来。
小吴公公每每都很怨念,苦瓜着脸,“宋小公子,殿下自己都没怎么吃,光顾着伺候你了,那碟子密瓜,娘娘们桌上都没有,殿下桌上也就上了十来片,他尝了一口,就全递给你了,我都没吃上,哼。”
可每逢宫中设宴,小吴公公依旧替他打着掩护,并乐此不疲。
宴席后便念叨,拿他寻开心,“宋小公子啊,你怎么还只顾着吃东西呢,你没看那出新排的舞吗?我一个残缺美的男人都觉得那些个舞姬们好好看,你都不上眼瞅瞅,真看中了哪个,我替你去求殿下?”
他拿起吃饱了在手里抛着玩儿的果子便塞进了小吴公公的嘴里。
每年中秋,各宫送来讨好孝敬的月饼,几乎都落进了他和小吴公公等一干内侍们的肚子里,可他总会偷偷留下几个蛋黄馅儿的,家宴结束后,拿小刀切了,大大小小不成体统地端给那个一心护着他的孩子。
他便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或者雨廊下,分吃被他切得七零八落的月饼,可当他后来能把一枚月饼规规整整地切成大小均匀的四块、六块、八块时,那个一起赏月、一起吃月饼的孩子却已经不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