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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露:鸿雁来第章 玄鸟归(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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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院子里人多,宋延爬了一半的墙,听到声音又爬了下去,就靠墙站着,屏息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各种声音。

    他从昌隆酒肆出来便沿河岸来了顺达镖局,弯弯绕绕地穿过几棵柳树,来到了侧边,堪堪站定,便听到了里面的喧闹嬉笑声。

    他晚餐时也喝了一碗排骨藕汤。

    青桐不屑地觑了眼那一罐泛着油光水泽的藕汤,咬着嘴里的糖醋排骨,极为瞧不上,“大侠,这汤每家每户每个厨娘都会做的好吗,犯得着来酒肆里花银子喝?你是馋的慌还是银子多得花不完?”

    他舀着汤没理会,木勺里是一块藕,粉粉嫩嫩,他特意在心底默数了一下,只有七孔。

    若是若干年前,这块藕摆在那个傲气娇纵的孩子面前,他会一撅嘴,一放筷子,一推碗,一扭头,“它长错了,我不吃!”

    宋延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在一圈婢女的沉默中耐心地解释,这块藕不是长错了,只是藕的一个品种,不同池塘的藕长得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不信你尝尝?

    后来见的次数多了,知道书生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便不解释了,埋着头把所有他不吃的食物全扫到自己的肚子去。

    后来他才想明白,他只是想让自己多吃一点,吃饱一点,不要饿着肚子陪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宋延觉得眼角又开始模糊起来,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嬉闹声伴随着嬉笑声,就顺着风,爬过墙,流进他的耳朵里。

    一个孩子混合着少年的声音已经笑得沙哑了,“唉放哥,画几片荷叶吧,我把狗剩儿给提来吧,把他裤子扒了,两屁股蛋子沾了墨,往纸上一戳,就是两叶子,还是并蒂叶。”

    “不行,文竹,狗剩儿太小,屁股不圆,我看你的就长得挺圆,来来来,扒了扒了,”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伴随着笑闹声。

    “太过分了,薛松,你竟然惦记我的屁股!来呀,打一架,谁输了扒谁裤子!”

    “别闹别闹,好好的一支荷叶破水来,被你们给搅和乱了,”沈放的声音,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呀,下雨了?”

    “快收了收了,别打湿了,爷好不容易画几个灯笼,好端端的下什么雨。”

    有雨滴陡然落在头顶,宋延起身往一旁的大树底下避了去,院子里一片鸡飞狗叫的声音和着桌椅板凳倒地的落地声。

    “李叔,你掰指头算算,这雨明天还会下吗?明天有花灯啊,我等了半年的花灯会,不能没了啊!”

    “方才还好端端的啊,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完了,哎呀,晚上是不是蒸了鸡蛋羹?谁最后把那剩下的蒸鸡蛋拌米饭吃了?薛松是不是你干的?”

    “你哥哥我晚上吃的饼,没碰米饭!文竹你是三岁吗,蒸鸡蛋拌米饭吃了会下雨,这哄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狗剩儿,最后那碗鸡蛋羹给狗剩拌的米饭!狗剩儿啊,小祖宗唉!”

    少年沙哑的咆哮声在半空回荡。

    宋延靠在树干上,恨不得笑得肚子疼。

    他知道沈放在镖局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开心。

    这就够了,足够了。

    从他六岁到十八岁,他陪了他十二年,看着他从小小的孩童长大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每一天,过得辛苦而压抑。

    宋延爬到树上,找了个树杈子坐了下来。

    在这三年里,他似乎只有一个目的,找到他,翻天覆地,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他。从最初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最初的期盼、失望、绝望、心如死灰到死灰复燃,到一点一滴地循着极难寻找的足迹,一寸一寸土地的找到了柳溪镇,找到了顺达镖局,找到了他。

    然后呢?强迫带了他回去?

    他做不到。

    他只想陪着他。

    就如同十五年前一样,他被打得半死,在鬼门关逛了一圈又回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小小的脸庞,眼框红着,带着怒意、带着怜惜,带着极难捉摸的一丝恨意,盯着他睁开眼睛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出一句话来,“你放心。”

    小小孩童的话没说完,可他懂了。

    他不会再无缘无故挨打了,不会再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了,不会受尽嘲讽和冷眼了,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他生命的前九年,灰暗的天空里,多了一抹光,那抹光把他从暗沉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就如同眼下,一片路过的雨云过后,月亮又从云层里悠哉游哉地晃了出来,白日里残留一丝灼热的空气被一阵雨洗得清凉而澈意,几缕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照在他身上,留下几个随夜风舞动的光斑,他举起手来去捉那光斑,那光斑却游走着,随风飘摇着。

    他无奈地放弃了,想着要不要明天来问问,镖局还缺不缺镖师?

    如果他要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他自问他会陪着他,侍卫书童马夫花匠,无怨无悔;可他知道,他的出身,他命中注定的东西,他此生逃不过。

    宿命啊。

    天同老人手书的一册书上,曾标注过一排龙飞凤舞的字,“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天寿之属也。”

    那个时候他就认识到,他的贱命一条,此生的宿命就是守护那道拉他出泥沼的光。

    而那道光,就应该光耀大地,光耀万里江山,受万民敬仰。

    院子里似乎突然就静了下来,连角落里的狗都不叫唤了,只有一个小童的哼哼声断断续续传来,“不喝药,不喝药,苦呜呜。”

    是那个叫狗剩儿的小童。

    “哭也没用,你放哥不要你了,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了,乖乖喝药,明天还不退热,就不带你去逛花灯会了,”一个极尽所有假扮得凶巴巴的少年,还尖着嗓子自娱自乐:“破喉咙,破喉咙。”

    宋延又在树上等了会,等晚风袭来,等圆得总缺那么点弧度的月亮明晃晃地爬上中庭,才从树上直接跃上墙头,扫视了一眼,看着那间熟悉的屋子。

    屋子里燃着一盏灯,微黄的光团从窗扇透出来,朦胧模糊,映照在庭院里,如同暗夜里一团明亮的光泽,那光泽,就盛开在宋延的心底。

    宋延在那团光泽吹熄后翻身跃上了屋顶,无声地掠过几间房,在沈放的屋顶上停了下来,屋脊右侧第七列第十五片瓦,那是最佳的窥探位置。

    堪堪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揭那片瓦,可一道身影却如同风一般从院墙一侧的树梢上掠了过来,只余树梢在夜风里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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