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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露:鸿雁来第章 玄鸟归(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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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沈放哄着狗剩儿喝了大半碗汤药,喝得狗剩儿苦着脸,一张小脸皱得像没吃完的包子褶。

    沈放极其耐心地把他裹在被褥里,抱进床榻,看着他沉沉地睡了去,自己撑在床头拿铁砂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磨着那根木头剑,磨着磨着也跟着睡了过去,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第一次因为自己受伤的宋延。

    庶子在将军府过得有些艰难,宋将军的嫡子有四位,每一个都能武善战,最小的四公子年岁比宋延小半岁,却生生比宋延高半个头来。

    而庶子里,宋延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年幼的,夹在中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偏生性子大条得紧,不知何为低头,不知何为收敛,不知何为寄人篱下般的轻贱。

    那一场暴雨罚跪,许是碍着他的原因,在避暑山庄并不曾有过后续来,只当是小孩子们不知轻重深浅,胡闹了一场作罢。

    他自己也被天同老人盯得极紧,没寻到空隙再去见一见有生之年第一个一起罚跪的小小少年,待到数日后离开避暑山庄的时候,在回城的车马人群里没见到宋延,打听后方知宋延已经被提前送回了府去,避免再次惹事生非。

    沈放唯恐将军府为难宋延,求着天同老人的一名弟子,时任户部侍郎的袁安去替他看一眼,嘱咐嘱咐,不曾想袁安不但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好好敲打了将军府的管家下人一番,更是直接将被关在府里闭门思过的宋延给带了回来。

    两个年岁相差无几的孩子,似乎第一次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忘记了身份、地位、尊卑、云泥之别,在后花园里玩得两个人一身的泥,宋延跳进莲花池子里,竟然给沈放掏出半截白嫩的藕来,举着脏兮兮满是淤泥的手,兴冲冲地把湿淋淋的藕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沈放的怀里。

    毕竟大那么两三岁,又是宫外长大的孩子,宋延极尽了自己的能事,拽了水菖蒲的茎叶,一双手划破了无数道口子,也要给沈放折一只蜻蜓,最后蜻蜓虽然折成了蚂蚱,也让沈放羡慕敬佩喜爱不已。

    一时疯玩的下场便是沈放胸口的衣裳被那半截藕打湿了大半,又坐在菖蒲地上吹了风,回去便发了热,捏在手里连烧得迷迷糊糊都不肯松手的草蚂蚱,也将他的手划破了好几道血口子。

    那一次,他宫里一众的婢女内侍都受了罚,幸好起热快,退得也快,等他醒来看到床头的草蚂蚱,便想起了那半截藕,想起了宋延。

    侍奉他的小吴公公哭着一张脸,“小祖宗唉,别提宋小公子了,你都烧成这样了,还不是拜他所赐。反正啊,一时半会儿他再也不能进宫来祸祸你了,他都快被将军给打死了,不死也半条命没了。”

    一旁的蒋嬷嬷是母妃拨给他的,抱着他的手涂抹着珍珠膏,语重心长地劝道:“小主子,是奴婢们一时大意了,那莲花池子是太皇太后植着赏花儿玩的,谁曾想到那宋小公子会胆大包天到敢下去挖藕?”

    他闷闷地坐在温软的被褥里,低垂着眉眼扮可怜,“嬷嬷,我没见过藕,那藕竟然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我再也不要吃了。”

    蒋嬷嬷笑着,“咱们小主子心善,像娘娘,奴婢知道了,就冲着这半截藕,我也替你把那孩子带进宫来,不让将军府那帮奴才们作践了他。”

    宋延是被小吴公公背进宫里来的,虽然来时换了衣裳,包裹了伤口,依旧肉眼可见淤血的青痕和红肿,蒋嬷嬷又气又急,红着眼圈儿叫来了医正验伤。

    一屋子的主子奴才,瞧得热血沸腾气得心肝胆颤,手腕上的绳缚伤、背上的棒伤、膝盖上的跪伤、腿上的踢伤、胳膊上的烫伤、脖颈的掐伤。

    沈放拿着医正的诊断书跪在了父皇的面前,高举过头顶,第一次,义正言辞地求父亲将这个人赏赐予他当伴读。

    许是沈放的悲悯,许是医正的诊断书写得太过于惊世骇俗,让皇帝一脸凝重地亲自来查看了宋延的伤,沉着脸漏夜召了宋将军入宫。

    医正说,脖颈处的掐痕,只怕是存了要活活掐死的念头,下手颇重,指痕印都发乌。

    一名九岁的小主子,竟然差点被谋杀在自己的府邸,整个将军府竟然无一人得知。

    在沈放的记忆里,将军府似乎一夜之间从上到下都被惩戒了一番,罚俸的罚俸,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皇帝的理由很简单,一个护国大将军,连自己府邸的家人、下人奴才都约束不了,家宅都不得安宁,何谈治理五十万的军队?

    蒋嬷嬷亲自照料着宋延,沈放每天从书房出来,第一时间便是陪着宋延,拿着天同老人写的书册,一字一句地给半躺着养伤的宋延读文章,读诗经,读中庸,读自己写的乱七八糟的长长短短的句子。

    那半截藕,沈放一直舍不得吃,直到藕放干了,蔫了,也舍不得扔掉,最后变得黑乎乎了,才在宋延的再三保证下,将藕埋在了窗子底下。

    宋延说,以后年年给你挖藕好不好,不过咱们不挖太皇太后种的,我们出宫去外面挖去,城郊的荷塘多了去了,再不济,等你以后有了宅子,我给你栽一池塘的藕。

    年少的诺言,总是许得庄重又廉价,简单又让人难以忘怀。

    沈放是被大黄的舌头给舔醒的,薛松在门边上扒着门框,压低着声音,一脸的欢快笑意,“放哥,小白都醒了,你也该醒了,要吃晚饭了,唉狗剩儿那小屁孩还在睡啊?好点没?要不要把他弄醒啊?唉,放哥,晚上有排骨藕汤喝,快起来,去晚了就没排骨只剩藕了,晚上说好一起扎天灯的,你要是又骗人,我就放小白咬你。”

    沈放带着一群少年们扎了一晚上的灯,细长的竹条篾片在火堆上烤一烤,弯曲成想要的弧度,再拿绳子绑了,糊一层生宣,画几笔,或者让崔显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崔显在被一众人调侃,又见过沈放的几笔狂草后就再也不提笔了,甚至连账房都死活不肯再进去,惹得李直赔了好几天的小心,带了好几天的肉包,才换来崔显扭过脑袋的一声别扭的“哼”。

    眼下听到众人起哄,拿眼斜睨着李直不说话。

    李直赶紧扔了手里的烟斗,拍拍手,赶过来麻利地磨墨,一边磨一边没脸没皮没羞没臊地夸着崔显,“我们小显的一手狂草啊,上天入地,仅此得天独厚的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气得崔显一连在几个灯笼上画了数条看不懂的龙,李直还拿了小号笔,沾了朱砂印泥,给每条龙点了大眼睛。

    崔显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握着笔拉着沈放,“沈放,你告诉他们,我写的明明是顺达两个字,他娘的还给我添两囫囵枣!这膈应谁呢!”

    沈放笑得提着笔忘了自己要画什么,一不留神,就在灯笼上画了一截藕,还是半截,索性咬着牙,拿笔又点了九个窟窿。

    当年那节藕,他数了很多次,大大小小九个窟窿。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厨房做的桂花糖藕片,没有数到九个窟窿,他一概不吃。

    最后糖藕也好,藕汤也好,全部落入宋延的腹中,也就是那几年,宋延的个头像雨后的杂草,疯了一般的长,往往上半年才裁制的衣裳,下半年拿出来生生短了好大一截。

    蒋嬷嬷哭笑不得,偶尔看着宋延的背影,偷偷地说,“多好的孩子啊,平白地在自己家里受了那么多的苦,没娘的孩子,真是比苦瓜还苦。”

    宋延的母亲是将军府的一名妾室,生宋延时血崩而亡,许是这个原因,也让宋将军恨极,所有的不喜和厌弃,都转嫁到他身上,待他极为不和善。

    那个时候沈放便想,他一定要待宋延好,胜过所有人。

    可是少年人的想法,总是败给现实。

    薛松在一旁照着小白画小白,奈何小白完全不配合,许是吃了肉包,又睡得充足,养精蓄锐,一晚上格外闹腾,蹿上爬下,闹得薛松笔下的小白画得极其敷衍,像兔子像猪像老鼠,就是不像狗。

    薛松泄了气,索性扔了笔,看大才子沈放作画,怀着一肚子崇拜的心思,不成想沈大才子心不在焉地画了几笔,七添八画的,就只画了半截莲藕,莲花莲叶没有一朵半片,甚至连个朝气蓬勃的莲蓬都没有。

    薛松指着沈放的灯笼,笑得直不起腰来,“放哥,这画的是藕吗?难不成就因为晚上没抢到排骨,只吃了一碗藕,就只记得藕了吗?”

    许六娘带着厨娘给大家调浆糊,瞥了眼薛松,“你还好意思说?沈放照顾着狗剩儿那小可怜来着,你们也不给他留一碗,骨头渣都没剩下,不吃块藕,还只喝汤啊。沈放,别看这藕,可是你林伯和周妄他们背了好远的地儿背回来的,九孔,最适合熬汤了,喜欢吃明天再煮一锅。”

    九孔,确实是九孔,每一块他吃的时候都数过。

    宋延,对不起,我食言了。

    拖累了你,连累了你,伤害了你。

    可能也……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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