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露:鸿雁来第章 玄鸟归(7)
(7)
柳溪镇的空气里依稀飘荡着浓郁的桂花香,可惜宋延已经闻不到了。
似乎从翻过医馆的院墙,小心翼翼地跟在沈放的后面,那抹泛起的酸涩感就一直堵在鼻腔里,替他屏蔽了一切,包括空气。
沈放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抱着生病的狗剩儿,狗剩儿整个人软弱无力地趴在沈放的肩头,烧得难受,不停地小声哼哼唧唧,身后,一个半大的小子撅着嘴,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背着一把薄刃的钝大刀,偏生不好好走路,非要歪歪扭扭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以后带着狗剩儿疯跑后,替他擦擦汗,里衣湿了一定要换,记住没,你瞧瞧,烧了一晚上,多难受,搁你身上你也得几天茶饭不香。”沈放往后看了一眼,见文竹好端端地跟着,却蔫头巴脑的,批评又不落忍,不批评又不长记性,只得忍耐着说了几句。
“记住了,狗剩儿乖,让哥哥抱抱,”文竹抬起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沈放服软。
“没事背把破刀做什么,不嫌沉得慌,”沈放没理会,狗剩儿正扭着身子抗议着,趴在他肩上撒娇般地小声哼哼。
“威,威风,”文竹又失望地低下头去。
“背把破刀就威风,崔显教的?你去迎迎崔显去,估计热包子不好拿,别烫着了,记得给狗剩买碗甜浆。”
文竹如同得了赦令,抬头惭愧地瞧了不理会他的狗剩儿一眼,转身撒丫子便跑。
从医馆出来是一条巷道,巷道不宽,偶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宋延跟在行人身后隐藏着行踪,偶尔停下来随意地买把路边的青菜当掩护,可当路过一个转弯的路口时,前面不远处的沈放却突然停了下来。
很突兀地停了下来。
宋延闪身到一旁的树后,心下顿有几分惴惴不安,唯恐自己被沈放发现,届时相见,该说什么好?可却听到一片乱极了的脚步声,一个很不耐烦的男子声音在巷道里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和怒意。
“你就是那个,顺,顺达镖局的沈放?”
宋延从树后探出头去,视线被墙角遮住,宋延索性顺着树无声地爬了上去,藏在树杈子上,居高临下地透过树叶的间隙看到一群街头小混混模样的人挡住了沈放的去路。
为首的很明显是一个纨绔,脚步虚浮,身边一个家丁,后面几个灰头土脸的街头混混,宋延刚刚悬起的一颗心安稳地落了回去,此情此景,曾经的他们遇到过无数回,回回都超过眼前这完全不堪一提的阵仗。
狗剩儿受了惊吓,有些害怕,在沈放怀里小声哭了起来。
沈放将提着的药包转到抱狗剩儿的手里,一只手便腾了出来,抹去了狗剩儿的泪花,柔声安慰道:“乖,不怕,看你放哥一只手也能把他们全打趴下。”
“都给老子上,划了他的小白脸,”纨绔叉着腰,一声命下,身后几个混混彼此对视了一眼,挥舞着木棒、提着拳头便冲了上来。
宋延索性在树上坐了下来,摇头啧了一声,世风日下啊,打群架都不会,再来十个二十个这种手软脚软的软脚虾,估计也沾不到沈放的一片衣角,可陡然间,一个稚嫩却暴躁的声音怒喝而来。
“我操你姥姥,敢拦我放哥的道儿!”
一个熟悉的身影裹着飞尘卷了进来,是文竹,二话不说拔下背上的大刀便冲了过来。
“唉,文竹,悠着点,别他妈的给人打死了吃官司,敲他们的狗腿,打折他丫的,”文竹后面还跟着一个身量很高的青年,提着满满两手的东西,一副唯恐天下不乱混不吝的尊容。
“知道了,游龙摆尾,”文竹暴喝着,“放哥,先带狗剩儿走!”
沈放后退了几步,倚着墙角看着打架的文竹,一边温声安慰着小声打着哭嗝的狗剩,“你文竹哥哥很厉害的,打他们不在话下,你看,这一招使得不错,前手挡了进攻,后腿还把人踢飞了,刀还划破了人家的衣裳。”
“剑!”狗剩哭唧唧地十分执拗地回了句。
“这一招用剑不行,力道出不来,唉,你文竹哥哥应该把他裤腰带给挑了,提着裤子就不好打架了。”
沈放后退的位置就在那棵梧桐树底下,宋延在树上听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忍着笑,垂着的腿晃荡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幸好沈放的注意力全然在文竹身上,不曾抬头看一眼身后的大树。
文竹舞着大刀打得很开心,纨绔自己没几斤几两,跟着的家丁倒是有几分功夫,伸手顺了跟路边人家门口叉稻草的扬叉,和文竹打得难舍难分,其他的混混早被文竹毫不客气地踹翻在地上,想跑,前路被挡,后路也被拦,索性在地上装死,或者抱着腿翻来翻去,哼哼唧唧地滚出打斗圈,以免殃及池鱼。
“你个笨蛋,这一招是这样使的吗?力道呢,速度呢,早上没吃饭吗?”崔显在后面看得着急。
“早上没吃啊,包子不还在你手上吗?”文竹苦着脸,“师父,师父下一招是什么来着,一打岔我就给忘了。”
崔显气急,从一个纸包里叼出一个包子,恨恨地咬了一大口,扬手便将剩余的包子扔了出去,正砸在那家丁的后脑上,家丁踉跄了一步,堪堪转身看了一眼,便倒了下去。
那纨绔贴墙根躲着,此刻回过神来,愤怒地看着崔显,扬手指着叫骂,“你,你使诈!”
话音刚落,便被崔显的第二个包子给糊了一脸,肉包的香气瞬间四溢开来。
“师父,师父我的酱肉包唉!”文竹恨不得弃了刀,扑上去抢救他的肉包。
“终于肯喊一声师父了?”崔显叨着包子过来,恨铁不成钢地踹了几脚躺在地上装死的混混们,“给你崔爷爷滚开,娘的,别挡道儿,下回遇见,不打断你一条腿爷不姓崔!麻溜的,快滚!”
“放哥,放哥,你没事吧?”文竹“哐当”一声扔了刀,抢了崔显手里的一包包子,朝沈放奔来,劈手便把狗剩儿抱了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把包子塞到沈放手里,一脸的期盼,“尝尝,柳二婶子家的包子铺,才开了一个多月,可好吃了,都天天排队买,起晚了还买不着。”
崔显打发走了一群垃圾,恨恨地站在文竹扔在地上的破刀前,哑着嗓门咆哮着,“臭小子给师父过来,把刀捡起来,娘的,这是你保命的家伙什儿,就这么扔了?再钝它也是把刀!”
“剑!”狗剩儿被沈放喂了一口肉包,含糊不清地反驳着崔显。
宋延实在忍不住,虽然捂着嘴,还是“嗤嗤”的笑了一声,动静不大,可树下的狗剩儿却好奇地陡然抬起了头,望向宋延藏身的地方。
“狗剩,瞧什么呢?”文竹问道,也抬起脸来。
宋延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他庆幸刚才趁乱收回了腿,庆幸这棵梧桐树足够大,在这个季节树叶依旧密密麻麻,他感觉得到沈放的目光也一齐望了上来,似乎就要穿透那几片树叶,让他无所遁形。
那个逃走又勇敢跑回来的纨绔救了他。
纨绔抹着脸,一脸愤慨地跑了回来,极其大义凛然地对沈放下战书,一字一顿,“沈放,你给我等着,红莺是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心吧!”
纨绔立下战书,便在一众人的莫名其妙中仓皇而逃。
“什么情况?红莺是谁?唉,沈放你招惹谁了?那混小子他娘的是谁?现在这帮不开眼的杂碎连顺达镖局都敢惹了?我刚才就想问了,”崔显伸手摸了摸狗剩儿的额头,“啧,还烫着呢,快回去,别在这吹风了。沈放,你要娶亲了?”
“没影儿的事,我也一头雾水,”沈放提着药包,哭笑不得。
“那混小子是镇子外面李家的三公子,他说的红莺,好像是他们县郡里秦家的小姐,噢我知道了,放哥,你又破坏人家姻缘抢人家媳妇儿了。昨儿是来了一个王媒婆,说的好像就是这个秦红莺,”文竹擦着狗剩儿的口水,笑道,“放哥,这是第几个?七八九,唉,第九个了,你要娶哪一个?”
“这还真是麻烦事,怎么我要娶亲了,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真不是拿我开玩笑寻开心?”沈放笑着接过在文竹身上扭来扭去抗议的狗剩儿,叹了一回,“回去得跟婶子仔细说说,不能再胡闹下去了。”
“哪里是胡闹,我还巴不得自己已经十五,可以说媒了呢,”文竹吸溜着鼻子,“嫉妒死了。”
“文竹别嫉妒,女人是这天底下最麻烦的一件事,”崔显白了文竹一眼,伸手拧了把文竹的脸,“你这小破孩每天好好给我练刀,想什么娶媳妇儿,毛长齐了吗!”
文竹抱着钝刀,苦着脸嘟着嘴不说话。
宋延缩在树上,直到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方小心翼翼地将眼前的叶子扒开一条缝隙,确认沈放已经不在树底下“守株待兔”,方拍拍手跳了下来,顺手扔了一直捏在手心里,恨不得捏出汁水的一把水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