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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露:鸿雁来第章 玄鸟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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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宋延比他年长三岁,初初相识的时候,他六岁,宋延九岁,在避暑山庄的后山亭子间里,穿着一身松松垮垮不合身的锦袍小公子,把一个比他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半大孩子摁在地上,咬着牙挥舞着拳头,一边用尽全力地打一边咬牙切齿地出声教训。

    “你有什么了不起,仗着身份欺负一个小婢女,你还是男人吗?”

    “小丫头家里把她卖了,已经够可怜的,小小年纪出来伺候人为奴为婢,到底是谁招惹谁?你是主子她是奴婢,她是活得不耐烦了才胆敢招惹你这个败家玩意儿?”

    “欺负人很好玩是吧?把人丢水里,看人扑腾着要死要活的挺刺激是吧?小爷今儿就要欺负你了,要不要回头也扔水里,让你扑腾个够啊?”

    亭子间下边跪着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小婢女,脸色煞白,已经吓得连哭都不会,趴在地上浑身哆嗦,骄阳烈日就明晃晃地照着,脚下身子下一圈的水渍,没多久就蒸腾得干干净净。

    浑身湿透被太阳烤晒的滋味并不好受。

    沈放扫了一眼,隐隐约约觉得一圈的权贵子弟似乎没人敢去帮那个小婢女一把,就命了自己的侍卫去把那小婢女抱了回去,让人请了随行的医正。

    沈放记得那一天实在是太热,热到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席卷着狂风而至,他就在暴雨冲刷着的庭院里看到了那个“行侠仗义”、“见义勇为”的孩子。

    他叫宋延,将军府的一名庶子。

    庶子跪在雨里,跪在青石板上,跪得腰背笔直,跪得似乎泼天的暴雨仍旧浇不灭他心头的怒火。

    沈放也觉得他没错,可为什么大人要惩罚救了人性命的宋延,而捧着礼物、食盒去安慰挨了打,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下作的始作俑者,小小年纪的他,也没想明白。

    隔着层层叠叠的雨幕,他想着按大人的考量,他帮了那个被扔进水里等死的小婢女,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所作所为和宋延没什么差别。

    可是没有人罚他的跪。

    他推开门,抄起廊下的伞,撑着伞快步跑进了雨里,陪着宋延跪下了。

    速度快得让一众的侍卫侍从婢女来不及阻拦。

    他跪下来的时候,暴雨突然就停了,忽然而至,骤然而走。

    宋延眨着湿淋淋的、满是水汽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就笑了,笑得极其舒阔爽朗,一把夺了他手里的伞,极其豪爽地扔到一边去,“雨都停了,还撑着它作甚?”

    他由着宋延夺了伞扔到一边,看着他说,“她没死,就是呛了水,我留她做婢女了,我,我陪你跪着。”

    宋延没说话,笑容渐渐散了,最后低垂着头,落了一滴泪。

    那滴泪啊,沈放记了一辈子。

    暮霭沉沉。

    宋延坐在屋顶上,拎着一小坛酒,无声地小口喝着。

    秋日的深夜,露水渐渐爬了上来,顺着屋檐,沿着瓦当,爬过瓦片,漫延到他的裤腿上,沁湿一片衣角。

    宋延两腿间揭开了几片瓦,瓦的下面,斜斜对着沈放的床榻,宋延就这么无声地坐着,看着床榻间那个熟睡的人。

    上弦月薄淡,光影绰绰。

    熟睡的人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眉眼间清丽,熟睡的模样少了些戾气与骄纵,多了抹豁达与淡然,宋延用目光描摹着他的鼻梁、唇角、下颌,熟睡中的人翻了个身,陈旧的被褥滑了下去,露出半边的肩膀来。

    肩上的白衣缀着麻灰色的补丁。

    宋延咬着唇,眼角酸涩得厉害。

    天皇贵胄的少年,何曾穿过如此的粗布衣裳,何曾见过衣裳上的补丁,何曾用过如此陈旧不堪的被褥,何曾……他想跳下去,至少,帮他盖好被角。

    宋延转过脸去,眨着眼睛,将那滴已经滑到眼角的眼泪逼退了回去,记忆里软糯糯的童音似乎依旧在耳畔,“别哭了,宋延,起来,我护着你,你没做错。”

    一场倾盆大雨,他已经不耐烦一遍遍地去陈述他做了什么,他不过是跳进湖里捞起了一名被扔进湖里供一群公子哥儿取乐的婢女,他不过是出手教训了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的始作俑者,他做错了什么?

    所有的不甘、不认同、坚持,到最后,落得一个评价,“猖狂庶子,尔敢!”

    炎炎夏日暴雨如注啊,豆子大的雨滴砸在身上真疼。

    院子里雨廊下来来往往无数人,嬉笑着,嘲讽着,冷漠着,无视着,厌恶着,唾弃着,唯有一个小小的他闯进雨里,陪着他跪下,告诉他,“宋延,你没做错。”

    很多年后,他又去了那座避暑山庄,找到那一块那个小小的身影跪过的青石板,小心翼翼地凿了大半天的功夫,挖了起来,带回了家里,传家宝一样地珍藏着。

    身边所有人在权力的漩涡里迷失的东西,他也一样珍藏着,他的善良、他的仗义、他的坚持、他的无畏、他的凛然正气。

    他永远记得他陪着自己跪下的那一刹那,雨骤然就停了,太阳瞬间从厚重的云层里跃了出来,天边架着一弯彩虹,绚烂的颜色就盛开在他的眼底。

    那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会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庶子。

    宋延低头饮了一口酒,看到了底下的床头放着一把木头削的剑,削得很粗糙,地上还残留着木头屑;再稍远的桌子上,一个粗陶的茶壶,三两个粗陶的杯子,几本书卷着书角,破着书脊;墙侧边,一个竹子的衣裳架子,搭着灰不溜秋的几件衣裳。

    目光又转移到床榻上的人来,淡淡月色朦胧,睡梦中的人眉目舒展。

    宋延从心底泛起一片疼来,他找了三年的人啊,千言万语,似乎到最后,只浓缩成几个字:幸好,还活着。

    西墙角传来细细碎碎的响动,在宁静的夜风里分外清楚,一只小狗无力地“汪”了一声,宋延瞅了眼天边隐约的一丝亮光,依依不舍地将几片瓦轻手轻脚地缓缓复原,纵身几下起落,身形便消失在院墙外,融入黎明前最后一抹暗色里。

    一大早抱着一只小狗来找沈放的是薛松,另一个调皮捣蛋可与文竹比肩的半大小子,疯狂地敲着门,大有沈放不开门就誓不罢休的气势。

    “放哥,你快出来瞅瞅小白,好几天了,无精打采的,连我都不理。”

    七八九嫌死狗。

    狗理你才怪。

    沈放开了门,胡乱套了件衣裳,揉着眼睛看了眼薛松怀里的小白狗,狗耷拉着耳朵,眼睛半合,费力地掀眸瞅了眼沈放,见是熟面孔,又要闭眼昏昏欲睡了去。

    “放哥,你快看看,小白是不是要死了,他死了我也不活了,”薛松哭丧着脸。

    沈放哭笑不得,打了一半的哈欠也活生生给笑没了,摸了摸狗的肚子,笑着弹了弹薛松的脑门,“你们喂它吃什么了?吃撑着了,你瞧这小肚子鼓的,饿两顿就好了。”

    “没天理啊,我还天天晚上半夜还饿醒几回呢,它还能吃撑?小白才不是别的狗,它才不会没脸没皮跑厨房去偷吃。”

    “你去墙角看看就知道它有没有偷吃,”沈放捂着嘴,哈欠淹没在笑意里。

    浑球孩子们。

    薛松紧紧抱着小白狗,半疑半信地走了,不过一会儿,似乎整个后院都听到了薛松的咆哮声,“你们,大黄,你们竟然有包子吃,你们竟然去厨房偷包子吃,我都没包子吃啊!”

    沈放被文竹死拉硬拽地拉去凑热闹,顺便嘲笑薛松,“谁让你上回有糖葫芦藏着掖着,不跟我们分的,这下好了,估计徐大娘包了一晚上的包子都被它们祸祸了,唉,不对啊,咱们院里啥时候包过纯肉馅的包子,还香得恨不得飘河对面去了?”

    纯肉馅的包子,还特意抹了香油。

    沈放甚至猜得到,那包子馅里估计还掺和了其他的东西,能让狗吃了,和和美美一夜无梦地地睡上一觉,听不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你们昨晚听到狗叫了吗?”沈放皱着眉问道。

    “大黄有叫吗?没叫,乖的不行,可难得了,竟然没扰人清梦,可喜可贺,可歌可泣啊。”

    “小白也没叫,放哥,小白怎么还在睡啊,它啥时侯醒来啊?”

    “我的小灰也要死了,松哥,我也不想活了。”

    “我早上是被薛松小兔崽子的一嗓子嗷嗷叫吵醒的,没听到狗叫唤啊,哦对了,昨天中午喂它们的骨头,它们都没啃,你瞧那食盆里还剩着呢。”

    沈放四下里打量着,树上、墙柱子后、草垛里、房檐上、篱笆后面,似乎,总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看了眼院墙,沿着院墙走回到院子里,穿过一道雨廊,转过一道月亮门,跨过几道篱笆,绕过几片不知是种得东倒西歪,还是被狗子们祸祸得不像样子的花圃菜园子,来到自己的门前……

    凌乱的脚印,大的小的,猫的狗的,来来去去的。

    他确定,宋延来过了。

    宋延找到他了。

    可为什么不出现,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奉了旨意抓了他回去?

    宋延,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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