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露：鸿雁来第章 玄鸟归（2）
（2）
掌柜大剌剌地提了壶斟酒，给自己也斟了满满溜溜的一杯，圆圆的胖脸笑得如同庙里的弥勒佛，和颜悦色道：“沈公子在顺达呆了两年了吧？做了两年的镖师？镖师很辛苦吧，走南闯北，见天儿的风餐露宿，路途顺还好，路途不顺的话，野兽、山匪、拦路抢劫的、设关卡路障强取豪夺的，多危险啊。”
沈放笑而不语。
掌柜的压低了嗓子，又道：“听说你昨个走镖才回来，听说还碰到了山匪？啧啧，太危险啦。”见沈放没接话，掌柜的只当是年轻人脸皮薄、矜持，边自斟自饮，边自顾自话：“沈公子多大年岁了？瞧着年纪轻轻，读书人吧？不然怎么懂那么多，听说账册也看得懂。你看啊，我就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了，我这酒肆也开了好些年了，咱们柳溪镇虽然不大，但架不住位置好哇，南来的北往的都得在这歇歇脚……沈放，你来我们昌隆好不好？”
掌柜的胡天海地的罗嗦了半晌，终于扯到了正题，挖墙角。
沈放怔了怔神，心里想笑，却绷着面皮，依旧没说话。
“我也一把年纪了，你看看，要是愿意呢，来当个二掌柜，虽说咱们这小庙还没到日进斗金的富贵，可好歹不吹风不淋雨，不用满天下的乱蹿，不用提心吊胆的刀口舔血过日子，总比走一辈子走镖强，如今世道也不太平，年纪大了总得找个地方安生下来过日子……”
“沈放，我话搁这儿了，我说话算话，我对天发誓，举头三尺有神灵，你没定亲吧？我冯家就只有一个宝贝闺女，年十六了，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长得珠圆玉润，好生养着呢。沈放给句话，我将她嫁你，整个酒肆都是嫁妆。”
冯掌柜好像喝多了。
屏风后有人跺着脚，半晌冲出一个穿着湖绿衣裙、身形娇小的女子来，那女子圆圆的小脸，面颊涨得绯红。女子羞怯地飞快抬眼看了眼沈放，恼羞成怒地跺着脚喊了声“爹”，羞得捂着脸转身便跑出了雅间。
沈放心下低叹了一回。
“唉，闺女，翠儿，”冯掌柜打了个酒嗝，看到那娇俏女子跑出去的身影才略微清醒了过来，仓促间起身，绊了下椅子腿，踉跄了一步，扶了屏风一把方站稳，便扭着身子追了出去。
四扇的绣花屏风晃了几晃，坚挺着没倒。
沈放看了眼面前的酒菜，拣了几粒花生米吃，焦脆，入口生香。
邻桌有声音传来，天南地北的陌生口音。
“哥几个刚从晏州过来，那街面宽的，能并排走四驾马车，铺子挤得密密麻麻的，几条街两边都是，哎呦，吃的穿的用的戴的，南来的北往的，什么货都有。”
“我这辈子能去皇城看看，摸一把那城墙，就心满意足了。”
“美得你，看皇城，还想摸摸那宫墙？皇城八扇门，每扇门比咱镇上的牌楼都高，每座城门守卫森严，随随便便谁能靠近，还想摸摸墙，做梦去吧。”
“你去拉一刀，割了你胯间那二两小弟弟，当内侍、阉人，就能进皇城，天天能摸城墙，指不定还能见到皇帝老儿。”
“留点口德，别教坏小孩子，听说皇太后今年整寿，整个京城都在做寿饼。”
“京城的寿饼也会包芝麻馅儿的吗？红枣馅儿的也好吃。”
“就知道吃！世道不太平，齐恬镇闹水灾，饿死了上万人；宁江决了堤，淹了下游一片的村子；北疆去岁的雪灾还没缓过来呢，朝廷管了吗？一样不顾老百姓死活，这世道啊，唉，一言难尽。”
“朝廷里面也不太平，听说废太子后，那皇帝老儿的几个儿子抢太子位抢破了头，还没争出个结果来呢。”
“那皇帝老儿也不约束下自己的儿子？”
“你懂什么，要怎么约束？你当是你家，你爹生你们五个儿子，一起五张口十只手耕田种地，人多出的力气多，收成就多？”
“谁让皇位只有一个呢，都想上去坐坐呗。听说啊，那皇帝老儿还惦念着废太子呢。”
“废都废了，死都死了，惦记着还能活过来不成？”
“听说没死，是被秘密关起来了。”
“死了，死得透透的，陵寝都挖好了，据说陪葬的珍宝多了去了。”
“唉，管他谁当皇帝，咱们老百姓还不是照常过苦日子。”
……
沈放放下筷子，思量着是否还要等着冯掌柜，扭头推开窗，桂花树上金黄一片，而那树下，却是依稀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待沈放直起身，趴在窗口再仔细寻找时，人来人往间，那个身影如同一颗沙砾混入大海，已是遍寻不见。
文竹找到沈放时，就见沈放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坐得端端正正，双目低垂。
文竹叫了声“放哥”，依旧见人没理会，只当是喝了酒，醉了，可又见桌上酒杯是满的，凑近了些又没闻到一丝的酒气，只得伸手拍了拍沈放的肩膀，又狠心地晃了晃，才将人从神游中拽了回来。
“放哥，想什么呢？”文竹在一边坐了下来，瞅着酒菜，趴在菜盘子上吸了吸鼻子，馋得流口水，“看着不错啊，怎的没吃？放哥，我能吃吗？”
“你怎么来了？”沈放点了点头，递了双筷子给文竹方问道。
“师娘说快中秋了，准备做些月饼，打发我来买点花生和芝麻，顺手把你捎回去。早知道这儿有现成的花生米，我就不浪费银子买了。”
“这盘花生够做几个月饼？还不够你塞牙缝的吧？”沈放笑笑，伸手揉了把文竹的头发, “师娘是怕我迷路？还要你来捎我回去？”
“你是不知道，这酒肆的掌柜吧，”文竹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声音低了低，往桌子上趴了趴，“这胖掌柜最喜欢说媒了，他那闺女，不知道说了多少年轻后生，师娘不是怕你被强行拐走了么，嘱咐我来盯着你别上当，别轻易把自己许出去。”
沈放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文竹的碗里夹了块糖醋鱼，轻轻一叹，“太遗憾了，你说晚了。”
文竹嘴里塞了满嘴的鱼，闻言一怔，支吾着满心的焦急与错愕，“放哥，你答应了？”又忙乱着吐了几根鱼刺，不管不顾地咽了下去，满眼的着急，“放哥，你怎么能应，冯家那闺女长得是挺好看的，可，你怎么应下呢？我放哥这么好看，哪家的闺女都配不上。哎呀你急死我了，快回去跟师娘说说，想办法退了去。”
沈放端着杯子笑得呛了水，抬手捏了把文竹的脸，哭笑不得，“放心放心，没应，你这小毛孩才多大，知道什么是配得上配不上。”
“我都十三了，再过两年，我也可以娶媳妇了，”文竹有些恼了，一抬手打掉沈放的手，撇了撇嘴，“狗剩他们才是小毛孩，你再说我是小毛孩我跟你急。”
沈放应了声，又给夹了一筷子排骨，“行行行，那你多吃些才长得快，才能早点娶到媳妇儿。”
文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边啃着排骨，便含糊不清地说，“其实师娘也跟师傅念叨过，后悔自己没生个闺女，还说当年从死人堆里捡我们几个的时候，怎么就全都是小子，一个贴心的闺女都没有。”
沈放喝着茶，默默听着没说话，八年前的那场地动，绵延了大胤整个中部和南部地区，就仿佛一把刀，活生生将一块石头硬生生的劈开，劈出一条裂缝来，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埋没了无数的村庄和人口，文竹、薛松几个便是那场劫难劫后余生的孤苦孩子。
“放哥，师娘私底下还跟好些个大娘大婶说了，说帮忙替你留意长得好、心眼好、家世好的闺女，啧，过几年，要是我，师娘也这样操心就好了。”
“嗯，我也替你留意着，”沈放笑着，原想伸手揉揉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想起他的十三岁宣言，又生生收回了手去，忍着笑意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等我长成大侠再说，”文竹啃着排骨，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话，“放哥，我是说，我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背着一把大刀，看上去像个大侠，可仔细瞧着又不像个大侠。”
沈放猜测着冯掌柜应当是不会再出现了，于是不断地给文竹夹着菜，闻言顺嘴问道，“此话怎讲？怎么个奇怪法，是三头六臂还是长着兔子耳朵？猴子脸猪鼻子？”
“你这是在哪里听书听魔障了，”文竹瞪了沈放一眼，继续啃着自己的排骨，“长得可威风了，比放哥你还高，也挺好看，不过没你白，背着一把大刀，刀柄还挂着玉坠子，威风凛凛的挺像大侠的，就是不断地打喷嚏，估计是被整条街的桂花给熏的，可哪有被花香熏得打喷嚏的大侠啊。”
沈放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了，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茶碗里碧色的茶汤漾出一圈涟漪，微微泛了开去，渐渐又归于无寂。
被花香熏得打喷嚏的大侠，还真有一个。
宋延。
沈放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想起方才花树底下一晃而过的身影，文竹再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他已然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