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成泽1
成泽生来便是东宫太子。
在他心中父皇是威严的，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为君者；母后对他慈爱，尽心尽力的为父皇打理后宫。
而成泽作为嫡子，又是太子，在天下人眼里，百官眼里，都是除了帝后之外最尊贵的人，所以他也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
不过，成泽能感觉到，他的父皇似乎不喜欢他，严格来说，父皇对他所有的子女，都是冷漠的；天家父子之间向来凉薄，他自然也不会傻去求例外。
除了贵妃所出的三弟，三弟好像格外得父皇的心意，父皇对他总有那么几分纵容和溺爱，有一段时间，成泽甚至都曾嫉妒过；
不过也正是父皇的纵容溺爱，导致了三弟生生出了夺嫡的狼子野心。
后来知道父皇之所以喜欢三弟，是因为三弟那一双眼像极了某人之后，成泽心中便只剩下惊骇、恶心和厌恶。
他是在一次微服出宫的时候，遇见张蓉蓉的；那天因为在殿上被父皇训斥，心中烦闷之下，他便偷偷出了东宫。
之后便是有些恶俗的英雄救美的桥段，不得不承认，喝酒误事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冲动之下，救了被纨绔子弟为难的张蓉蓉。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刻意设计之下接近他，一切都太合理，一切都太正常。
若是那时候他能察觉得到不对劲，是不是就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爱上她？是不是就可以规避掉所有即将发生的一切？
张蓉蓉很聪慧，她懂他，包容他，支持他，爱他；成泽深深的相信她是爱他的，也深深地陷入了这虚假的爱意的旋涡难以自拔。
成泽想要她做东宫太子正妃，唯一的正妃，此生唯她一人足矣；成泽前去请旨，可是皇帝并没有同意，就连他母后都不同意。
他是太子，娶一个身份低的太子妃，不是更能让越来越多疑的父皇放心嘛？
成泽也曾执着的问他的母后：“为什么？母后，孩儿难得在这世上找到一知心人，请求母后能够成全孩儿。”
然而周婧慈不愧是周婧慈，只要不是和秦王妃李静姝还有皇帝相关的事情上，她脑子清醒得很。
娶一个小小礼部侍郎的女儿，对他儿子坐上皇位毫无助益。
她皱着眉头，权衡利弊和她寄托一切的儿子讲清楚：“不行，她父亲只是礼部一个小小侍郎，做太子侧妃可以，想让她做太子妃，身份不够。”
不过她不会想到，她周婧慈聪明一世，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个情种，成煜出奇的坚持：“儿子只想要她，那就要将最好的给她。”
对于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媚，迷惑住了她儿子的心，周婧慈怒火一下子就窜上了心头。
只是淫浸宫中多年，已经习惯戴着一张假面了，更何况这还是在他的宝贝儿子面前，她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
她苦口婆心的劝道：“我儿，你是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天子之位的。
如今婉贵妃母子仗着你父皇对你三弟的宠爱，可是步步紧逼，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你说你喜欢那女子，张侍郎在礼部只是闲职，她身后并无任何依仗，难道也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吗？
她又既是你的知心人，必然是懂你的，既然知道你的难处，在你身边又何必在乎身份？”
成煜心中一时茫然，一边是母后，一边是三弟母子的步步紧逼，一边又是心爱之人无法割舍，他心中挣扎痛苦，不知该如何抉择。
而他的蓉儿却握紧了他的手，坚定的看着他：“殿下，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只要这个人是殿下就够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殿下的心，只要殿下的心中一直有我就够了。”
对于她的善解人意，成泽心疼不已，但要对她放手，他也绝对做不到。
然而此时已经被情爱蒙蔽的他，却是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绝对不能轻易给出去的东西。
张蓉蓉最终还是成了他的侧妃，他心中愧疚，对她便更加上心宠爱。她却毫不在意，渐渐地我心中也放下了。
不过多年之后他回想起来，可能从最开始，她对她的爱就是不够纯粹的吧，不然也不会妥协得如此之快。
……
在张蓉蓉的陪伴之下，成煜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然而乐极生悲，这样的日子终究经不起命运的摧残，即使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行。
皇帝赐下了圣旨，要将林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嫁给身为太子的他为侧妃。
成煜皱紧了眉头，侧妃，又是侧妃，以林大将军的身份，他的女儿，做太子正妃都绰绰有余，没想到却让她做了侧妃。
他不禁怀疑，这是父皇的试探。
林家手中有着不可忽视与动摇的兵权，若是让林家的女儿嫁给身为太子的他，不仅不会有任何助益，还会是足以见血封喉的毒药。
如今父皇的心思越来越深，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了。
父皇的旨意成煜不能违抗，而事物皆有两面性，若是将林家女儿迎入了东宫，或许关键时刻会是重要的一步棋呢？
所以，抱着这样的心理，为了自保，且为了未来登上皇位能够再加一重保险，成泽淡然的接过了那一张圣旨。
他不会忘记，指点江山，施展心中抱负的理想。
不过，蓉儿在他心中，还是最重要的。
林家女即使进了东宫，他也不会看一眼。
洞房当晚，成煜与百官喝了些酒，本来要沐浴更衣一番再进去，可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与那个林家女做什么的打算，便一身酒气的进了去。
不同于对待蓉儿的温柔和小心，成煜有些随意的掀开了盖头，一张清丽无双的好面容便闯进了眼里；
他的新侧妃没有寻常新婚女子第一次见到丈夫的娇羞，相反，冷淡得出奇，尤其那一双眼清澈得让人有些不适，似乎能将一切都看透彻。
成煜敛下眼中的神色，终究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罢了；
进了宫的女子，无论是否自愿，都会走上与人相斗这条路，想来她也不会例外
焉知此刻林家女不是在伪装？想要吸引住他的目光？
想到来这里的目的，成煜便冷冷的出言警告与她：“记住你的身份，不是你的东西，不要肖想。
别做出孤什么孤厌恶的事情，想来林小姐是聪明人，定然不会让孤失望吧？
到时候……将军府……可是会很难处的。”
成煜以为，这番话要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尤其是新婚之夜被夫君如此毫不客气的警告，不会伤心哭泣，至少也要红了眼眶，惊慌失措，强忍着眼泪了。
谁知她竟不慌不忙的起身跪下，向他行了君臣之间的跪拜大礼，对那一番近乎刻薄的语言，竟丝毫不在意的表现出了臣服的姿态：“是，太子殿下。
妾谨记在心定不敢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她说。
她的行为在预料之外，可以说是他从未艰难过的女子之一，成煜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心中想着，京中有传言林家女如何吗？他仔细想了想，没有，只言片语都没有。
他眼前的这个林家女隐形得出奇，京中大小宴会极少参加，即使参加，也是跟在母亲身边，静静坐在一旁，不于旁人搭话。
也很少有人了解这么个人，要不是父皇将赐婚圣旨传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林家还有个女儿。
不过成泽的直觉告诉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冷静的反应，要么就是不在乎，要么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
而之后的一系列的事实证明了，她不仅不简单，还对一切都不在乎，除了林家。
她说她会安分的待着，在这之后她也确实安分的待着。
不会不识趣的凑上前来，也不会前去打扰蓉儿，安静得过分，简直让人轻易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时间一久，成泽都几乎快要忘了，东宫里还有这一号人。
再次想起她，是在得知蓉儿竟然亲自去见了她，他才想起来，原来东宫还有一个叫林侧妃的人。
虽然蓉儿只说是散心的时候，一不注意就走到了那里，可是那里位置偏远，一般时候怎么会走到那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蓉儿因为她的存在，心中会觉得烦扰。
成泽在那日新婚之夜后，因为蓉儿，第二次踏进了她所在的这座院子。
他开门见山的问她，“蓉儿来做什么？”
她姿态谦卑的道，“侧妃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刚好路过这里，进来闲聊两句。”
蓉儿也是这样说的，而且她言语间尽显生疏，没有任何套近乎，成泽对她的话，信了几分。
成泽也以为本来看起来除了那一张脸之外平平无奇的人，应该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谁能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呢？
万寿节，面对北蛮二王子的刁难，蓉儿用她斐然的文采巧妙地化解了危机，大放异彩。
当众人钦佩的目光聚集在蓉儿身上时，成泽与有荣焉；他的蓉儿从来都是最好的，聪慧又善良，能够爱上她，能够有她在我身边，是他的荣幸。
而作为林侧妃的她，从始至终，只是安静的待在一旁，存在感低到了所有人都可以忽略的地步。
成煜的目光始终都在蓉儿身上，从未注意过她。
可是如今回想起来，一个人就算看起来再如何不重要，还是不能小看吧，因为总有一刻会让你为之震撼。
而林妍，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父皇在暗中的偏帮，三皇子想要拉成泽下马的计划成功了。
进入宗人府当晚，成泽害怕蓉儿在这里始终不安全，准备将她送走；就在成煜与蓉儿僵持之时，她来了。
当成泽推开房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她站在门外，不知她是何时来的，他与蓉儿的对话，她又听了多少？
摸不清她的目的，成煜便将蓉儿往身后藏了藏，他有些警惕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她却无所谓的笑了笑，“殿下不必如此，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殿下想做什么，继续便是，将我当成空气就好，不用担心，就算是想要出去告密，也得走得出去，还要有人肯搭理我。”
成泽没想到她会这般坦然，不过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在乎。
随后成泽便让蓉儿先走，虽然不舍的蓉儿离开他的身边，但成泽更舍不得她跟着他受苦。
在蓉儿走后，成泽又问她，“你来做什么？”
成泽本以为她要来的目的要迂回一番，谁知她却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她说她相信他的为人，但事出突然，她想要一个真相。
成泽心想着，她一个无辜女子，此番也算是受了我的牵连，她一直安安分分的在东宫待着，并没有惹出什么让人不喜的祸事，将真相告诉她也无妨。
于是，成泽便道：“夺嫡，三皇子出的手，父皇默许的处置。”还有父皇在暗中的偏帮。
她淡淡说道：“妾明白了，那将军府是否有受到牵连？”
“暂未！”
问到这里的时候，她的情绪有了明显的起伏，之前是紧张，现在得知结果，则是放松了下来。
谁知她竟心狠无情的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后，转身就想走，她说，“想必殿下还有许多事要忙，妾就不打扰，先行告退了。”
成泽真的是要气笑了，这世上居然还有她这般如此利益往来之人？他心中赌了一口气，鬼使神差的叫住了她，“站住，孤准你离开了吗？
还是如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不准备再如以前那般敷衍孤了？”
她回过头来，一副：啊，你原来知道啊？的表情。
这会是真的气笑了。
她却还是淡如清风道，“殿下误会了，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见到妾，妾当然要遵从殿下的旨意，尽快从殿下眼前消失。”
还真是敷衍啊，之前还在他面前还自称妾，现在连妾换成我了；而且她还有理了？居然拿我之前说过的话来堵他？
她还接着说道，“若是殿下不喜，将妾休弃便是，这样妾就永远挨不着殿下的眼了。”
说完这句，从她的眼中他竟然看到了隐隐的……期待？他明白了，她真是这么想的。
成泽嗤笑一声：“休弃？你应该很求之不得吧？……是现在求之不得，还是一直求之不得？”
这一刻，他也懂了，当初他不愿娶她，或许她其实从一开始也不想嫁他，只是迫于圣旨不得不嫁。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不愿娶她，她也不愿嫁他。
她说，“我从未有一刻想做你的侧妃，若是殿下能放我自由，自然求之不得。”
放她自由，能让她如愿吗？不可能：“哪个世家之女不以嫁入皇室为荣，你竟然不愿？是早已有了心上人，还是看不上我皇家子弟？”
若是她不愿，也只能是这两个原因了，不是有了心上人，就是看不上皇室，难道她林家比皇室还要尊贵？
她解释道，“不是，都不是，我只是想要安稳的和家人过日子而已，殿下既是不愿放我自由，那就算了吧。”
呵！这个女人真是……气人的功夫还真是有一套啊，都差点口不择言，却又偃旗息鼓，点到为止，话说道一半就算了？！
更气了。
不过还没来得及再好好训斥她一顿，送蓉儿出去的暗卫却负伤回来了，“殿下，张侧妃被三皇带人劫走了。”
还没来得及多问，他便气绝身亡了。
成泽心中震惊，那样安全的路线，蓉儿怎么会被三弟劫走？三弟又为何会劫走蓉儿？难道是想以此做为要挟？
此时他正为蓉儿被劫走担忧不已，丝毫不知道他的好蓉儿，是故意被他的好三弟劫走。
而派去保护皇后的暗卫带来的消息更如晴天霹雳砸了下来，皇后，死了。
畏罪自尽！
成泽眼前一阵晕眩，“不可能的，母后何罪之有？为何要畏罪自尽？”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让人窒息。
母后怎么会死呢？不行他要亲眼看到，只有亲眼看到，亲自确认才能知道母后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成泽发了疯似的想要往外跑去，可是却被暗卫死死地保住了手脚。
院子周围更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外面的人想要将他，将曾经的东宫太子烧死在宗人府。
原来这才是他们最终的阴谋，就因为自己的手下留情，彻底害死了母后。
成泽的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恨意，此刻，他只想冲出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替母后报仇，他已经被浑身戾气支配，让仇恨冲昏了头脑。
就在这时，有着什么倒下的声音伴随着暗卫的惊呼突兀的传进耳里“林侧妃？！”
不知为何，在这一声惊呼中，成泽才回过神来，平复着不断起伏的胸膛，转头一看，便看到她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刃，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而她身边那侍女似是想要将那短刃拔出来。
成泽渐渐冷静了下来，也知道面前发生了什么。
他很清楚，她在寻死。
为何要寻死？是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活不了了吗？
成煜走上前去，将那已经拔出剑，并将剑架在脖子上，一脸决绝准备赴死的丫鬟一脚踢开。
他冷冷的看着那丫鬟痛苦的摔在地上，这丫鬟也想寻死？是主仆约好了的？
已经失去一切的成泽，心中只剩下仇恨，他要报仇，不能这么鲁莽的冲出去赴死，让那些人称心如意。
母后不能白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要活下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踏平这京城，拿他们的头颅来祭奠母后，从今日起，他们不再是他成泽血脉相连的父亲和三弟，而是仇人。
成煜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之前全身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也安静了下来。
他果断的上前去将她抱了起来，那把短刃是他的暗卫手中的东西，他很清楚除了锋利，那上面还有什么；
见她胸口流血不止，成煜冷声道，“给她解毒止血，我要她活着。”
现在的她不再简单的是她，而是成泽复仇之路上的工具与筹码，所以她必须活着。
她在她父兄心中似乎很重要，他要林家的兵权在他的手中。
……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成泽便亲自去看了她，屈下了曾经的太子之尊，亲自为她端去了饭食。
不过，说起他与她说起已经与丞相府取得了联系，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意外。
呵！原来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吗？怪不得当日决心赴死，是不想落入他的手中啊，她除了安静，还真是聪慧到了让人心惊的地步。
成泽本来是未曾想过先用威胁的办法的，不过这个女人太过清醒，以至于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报障的结盟似乎骗不了她，所以他只好威胁了。
不过也因此，他看到了她为之不多的除了不在乎之外的情绪，冰冷与厌恶。
成泽没有在意，将凉好的粥送到她的嘴边，“还是吃些东西吧，养好了身体才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家人。”
她厌恶的偏过了头，“卑鄙！”
成泽的手颤了一下，收了回来，卑鄙？还从未有人如此说过他；
是啊，以前他可是从来不屑于利用女人，可是现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开始利用起女人来了，确实卑鄙，就连他自己都有些看不起他自己了。
但为了给母后报仇，为了让荣俄日回到他的身边，为了将属于他的一切都抢回来，不择手段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成泽自嘲道：“卑鄙？多谢你看得起我，只是用卑鄙这个词来形容。”
不过，她在东宫时，一向是很遵守约定，不闹事的，所以，将她牵扯进来，还是终究她愧对于她，“我知道你想发泄自己的不满，想发泄就发泄吧。”
可是她还是对他很冷漠，就连发泄也不屑于。
成泽也在她身上见识到了林家人的傲骨。
直到他要走时，她才有些许的情绪波动，她担心她那个丫鬟，“念儿呢？”
成泽脚下一顿，诧异道：“我还以为你能决绝的赴死，这世上已经没有你在乎的和事了。”
成泽并没有回答她，而是第二天将她那个丫鬟还给了她。
不过，也直到最后成泽才懂她，原来，她不在乎的人，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在那之后，她似乎妥协了，稍微养好伤之后，苍白着一张小脸来到了他面前，“我要见长兄一面。”
成泽这些日子处理相关事务，早已疲惫不堪，这样的要求于他有利，他自然会欣然答应，他定定的看着她，缓缓说了句，“好！”
他欠她良多，不想在她身上将事做绝，她不过是想见兄长一面，自然可以。
只是，他看她脸色还是太差，终究伤了心脉，又受到毒物侵蚀，能救回来已经是实属不易；今后再如何养，以后恐怕也是养不回来了。
成泽身为当初她给自己的那一刀，还真是倔强又决绝，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性命。
她与她长兄相见的那一天，其实成泽就藏在身旁的林子里，远远地看着。
原本的目的是想要见林绍一面，只是他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没有出去。
或许，是她看见她长兄的时候，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样纯质的笑容，是在东宫，在他身边从未有过的鲜活，即使苍白的脸色，也挡不住她此刻绝代的风华。
也或许是，今日见到了她太多的情绪，喜怒哀乐都有，只不过不是对他的。
他看见她委屈的靠近了兄长的怀抱，看见了她兄长爱护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安慰她，“妹妹，不要怕，哥哥来了。”
是呀，她也是有这么多人爱她的好姑娘，只是遇上了他成泽，便毁了她的一切。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成煜脚下微动，原本想要出去与他兄长详谈一番，却停住了。
没有去打破这片刻的美好，因为这些美好他也曾经拥有，只是被无情夺走了。
……
不久之后成泽开始了自己的反扑，率领大军攻入了京城，历经重重围困，杀回了他曾经带着无尽的仇恨狼狈逃离的地方。
正在梁军对阵难解难分之时，斥候突然传来蓉儿位置的消息，而那处也正好是林家按照计划，会反攻三弟，从内向外为大军打开城门的位置。
蓉儿，成泽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所以，他果断的选择了救蓉儿。
而等成泽领着大军到达的时候，在城楼之上不见林家人，见到的是他的好三弟。
他在城楼上嚣张至极的大笑出声，“我亲爱的好皇兄，想要报仇，就杀进来吧。”
成泽见到昔日的仇人，哪里还会手下留情，他冷冷的回应他：“正有此意。”
他很有自信能够打赢这场仗，他的好三弟终究是困兽之斗坚持不了太久。
而等到拼死杀进去之后，却发现满地是林家人的尸体，林家军的尸体，惨不忍睹，显然是被三弟下令虐杀。
他们本不该如此轻易就败了的，究竟是何处除了纰漏？
成泽想到他派去监视林妍的人回报，每一次收到林家的来信，她都会满含笑意和期待的看完，之后再小心翼翼将那一封封信收起来。
他本无意为难林家人，只是想要借助他们手中的兵权，她的家人死的这样惨烈，他该如何向她交代？
记得在一次他回到山上，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侍女拉着让她坐上秋千，“小姐，我记得我们在府中的院子也有一处秋千，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亲手为您做的。
总是这样待着多闷啊，小姐坐上来嘛，念儿推您，虽然这个秋千不知道是谁留在这的，也没有我们府里的精致，但动一动心情就好很多的。
我们不能出去走动，就当是放松放松筋骨和心情了。”
她拗不过无奈的笑着答应，“好！那就谢谢念儿了。”
她坐在秋千轻盈地随风飘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是满满的愉悦、轻松和怀念，就连他自从母后死后终日阴沉的心，也受到了感染，紧绷疲惫着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下来。
那日，成泽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过去打扰。
当晚，她知道他回来之后，主动来见了他，只是面对他时神情不再是在院子里看到的那般，很冷淡。
当然，成泽不惜将她困在身边，将她作为控制林家的人质，她没有什么好脸色，他自然也理解。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找他，成泽多少有些意外：“有何事吗？”
只见她有些忐忑又认真的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能放我自由吗？我说过的，我不想做你的侧妃，我伤了心脉，损了寿命，已经没几年好活了，我想余生不再困在皇宫里。”
原来如此，原来她真的如此渴望自由？不放过一切机会想要逃离皇宫，逃离将他困住的他身边。
成泽明知将她一辈子困在身边，困在皇宫之中，才是最安全的，对自己来说才是最有利的，可是，面对这样的请求，他竟然有些不忍拒绝……
“好！你既然不愿，那我放你自由便是。”可是最后直到成泽点头答应之后才恍然发现，他竟然真的答应了她，放她自由？
她如释重负的向他曲身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那时，成泽动了动嘴角，然而话说出口，覆水难收，终究不能再多说什么反悔的话，都为时已晚。
看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成煜想起，当初，林家人之所以如此义无反顾的选择帮他，似乎也是为了换她自由。
而今，她想要的，也唯有自由和与家人团聚。
成泽今日才知道，自由这种他从来不曾有的东西，对一个人来说，竟然如此重要。
自由吗？这也是他曾经想要拥有的东西，但现在的他必须要将权力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得到想要的自由。
从那之后，成泽也就知道了她一直期盼着，盼着能与林家人见面的那一天。
可是，如今林家人全都死了，还死得这般惨烈，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慌了神，他该如何向她交代？
这时被解救的蓉儿站到了他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时，他才回过神来。
成泽转过头，就见蓉儿坚定的看着他：“殿下，妹妹的家人已经不在了，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无可挽回。
但他们都是保护了这大晟朝的英雄，即使妹妹再伤心，也肯定能理解他们，理解殿下的。
让我和殿下一起去接妹妹回来吧。
我是女子，有我在殿下身边，一定能好好安慰妹妹。”
成泽一时有些茫然，她还会回来吗？还会跟他回到这京城来吗？
他也曾失去对他最重要的家人，他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他心中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她会不会怪他，会不会怪他没有保护好林家人？
对，蓉儿是女子，有蓉儿在，一定能够好好安慰她的。
成泽回握住蓉儿的手，“好。”
然而，当回到那座深山，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外面，看到她欢天喜地的向他所在的方向奔来却在见到是他瞬间变了脸色，目光看向他身后，询问着他，“我哥哥呢？”
看见这样的她，成泽的心竟然一阵抽疼。
他知道她有多么期盼与家人相见，那样残忍的事实，他该如何说出口？
她脸上的喜色淡了下来，逐渐变得礼貌而疏离，她再次轻声试探询问，“太子殿下，我长兄呢？没来吗？既然你能来，就是成功了对吗？
那他们……是还在忙吗？”
成泽看着她，心想，林家的死，已经成为了事实，我不说也还会有其他人来告诉她，所以，还不如由我这个伤她最深的人，坦然的来告诉她。
所以，面对她的询问，成煜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嘴，还是惭愧的将残酷的事实说了出来，“对不起……林将军与林家人为保城门，被三皇子残忍杀害了。”
她听到这句话，脸色刷的白了下来，她不敢置信又绝望的走上前来，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襟，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质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林家被三皇子残忍杀害了？”
成泽能感觉到那双手传过来的颤抖，却只能更残忍的将事实说了出来，“林家……林家军……无人生还。”
听到这一句，她发了疯似的不断否定着，“不可能的，我不信，你骗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哥哥说过，……要来带我一起回家的……
哥哥从不食言，他一定会来带我一起回家的，你骗我……他们……真么可能会死呢……怎么可能……
我不信！我不信……”
看着她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成泽只觉一股深深的无力袭来：“是真的！我没骗你。
你不要太伤心了，你……”你还有我，他们不在了，我会保护你。
这时，身后的蓉儿就站了出来，维护道：“妹妹你冷静一点，快放开殿下；
这不是殿下的错，他们的死不是殿下造成的；
当日，是三皇子事先察觉到了林家的一样，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赢了，鱼死网破之际，才将林家悉数残杀的：
那时，殿下的人马被拖住了。”
然而，这样的维护，对于此时的情景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的情绪立刻就崩溃了，不惜将满含恨意的枪口转向了蓉儿，“你住口！谁是你妹妹，你不配提他们！”
成泽最见不得的，便是蓉儿受委屈，他将蓉儿拉到身后：“你这是做什么，是孤对不起你，孤愿意给你任何赔偿；
蓉儿是无辜的，你不能将怨气撒在她身上。”
她眼含着泪质问：“无辜？没错，她是无辜的，但我的父母亲人何其无辜？我林家军何其无辜？
可是他们保卫了天下一辈子，为何却不得善终？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声声质问，为何他成泽能救得了蓉儿，救不了林家人。
成泽知道的，他知道为什么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被仇恨淹没，拖了林家下水，才会导致他们的死亡。
她泄愤似的狠狠的一巴掌一巴掌打在了成泽的脸上，他没有阻止，也不能阻止，只能在心里道，打得好，能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一些的话，那就狠狠的打。
然而，一个不妨，蓉儿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蓉儿始终是维护他的，说着不能将错怪在他一人身上。
成泽见此，则是心中一惊，看着倒在地上脸色极差的她，她本就伤了心脉，在这连翻的打击之下，如何承受得住？
蓉儿还在说着什么，成泽注意到的却只听见了她那一句，“好心？我不稀罕他的好心，我只要他们能回来。”
成泽心中又是一痛，是啊，她不要施舍般的好心，她将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只要他们，只要他们能回来，可是他不是天神，如何能够办得到？
成泽蹲下身子，第一次小心又希冀的向她伸出了手，“林妍，我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无可挽回的，你的父母兄长，我也还不回来。
但……他们都是于江山社稷有功的先烈功臣，请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这一刻的成泽无比希冀得到她的原谅，他甚至有一瞬卑劣的想过，卑劣的无视了之前曾对她许下的，放她自由的承诺；
他想，只要她肯抓住他的手，想要让继续她待在他的身边，一辈子补偿她；
他的父皇和兄弟曾经夺走他所在乎的一切，而他现在又狠心的夺走了别人的一切；
他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可是这也不是他乐意看到的结果，他愿意用他这一生去向她赎罪。
可是成泽终究伤她狠了，将她所在乎的一切从她身边夺走之后，还岂能奢望别人会原谅？
所以，回应成泽的，是她狠狠的无视掉了那只伸出去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
不知为何，他的心在这时痛得更狠了。
她不肯原谅我啊？！
但成泽一向将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很好，也没有让这些情绪显露出来，见她不愿，便从容的站起身来。
她看起来已经伤心绝望了，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们，只要回家。”
成泽喉咙有些梗塞，答应了她，“好！”
所以，仔细想来，从这时起，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他对她从最初的不在意，无所谓，早已变成了怜惜，现在更增加了愧疚。
而之后的每一世，更多的却是对命运给予他们的无奈。
在她去天牢杀三皇子的时候，成泽其实早就知道，也是他故意放她进去的。
她既然想去报仇，那就去吧。
在她进去了之后，成泽便不由自主的躲在暗处，跟在了她身后。
也见证了她如何刺激三弟，从他口中知道了那残忍的血淋淋的真相；也见证了三弟如何反过来刺激她，让她发了疯似的杀了他自己。
成泽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想，我、三弟还有父皇终究是我们这些人，将她折磨成了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还记得她见到亲人时，是如此的率真与生动；坐在秋千上时，是如此的娴静与美好。
可是，因为这些无法挽回与弥补的伤痛，造就了今时今日伤痕累累的她。
三弟死了，终于死在了他亲手造就的仇恨之下。
然而三弟到死都喊着蓉儿的名字，其实成泽也早就调查清楚了，当初他劫走蓉儿，为的不是将她作为威胁他的筹码，而是不知何时，三弟也喜欢上了蓉儿，他想要得到她。
而如今，他却死了，到死都未能见到想见的人一面，对三弟来说，可能蓉儿就是他生命中曾出现的光吧，可是光从来只会照耀在人的身上，人是抓不住光的。
而她，林妍，在杀了三弟之后，成泽看到的却是，她更多的不是复仇之后的快意，而是迷茫。
她就这样跪坐在血泊里，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崩溃的哭着。
成泽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向他包围而来的压抑，听着身后绝望而又无助的哭声，逃也似的出了牢房。
但他没敢走远，而是在天牢外等着。
等到再次在天牢外见到她时，她眼中却再也没了神采，宛如一个心如死灰的行尸走肉。
她脸色很不好，走路都有些摇晃，成泽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上前扶住她，她察觉到之后，却凶狠的亮出了匕首，像一直受伤的小兽一般自卫着，“走开！别过来，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成泽的手上不小心被划了一道伤口，他原本能躲开的，却下意识的没躲，他任由伤口上的鲜血淌了出来，很痛，但却不及此刻心里的痛。
他有些不愿伤她，见禁军将刀剑对准了她，便抬手阻止：“放她离开。”
他想，他已经无法兑现让她能与家人团聚的承诺，那就只能尽全力达成她的另一项夙愿，放她自由。
她是恨他，就算是此时，她还是不看他；他知道她不在意的人从来不会多看一眼；但她现在不是不在意，而是她此时已经将他放在了心中，只不过是放在了恨的位置上。
按照她的性子，明明能有机会不顾一切的杀他，她却也不杀，只能是因为如今这天下的太平，是她林家用命用鲜血换来的，她不想毁掉。
她走后，成泽将三皇子死的消息压了下来，等到众人将他都遗忘的时候，再爆出他抱病而亡的消息，定然将他死亡的真相引到她的身上去。
在那次之后，成泽便许久都未曾见过她，不知是出于不敢面对，他也在有意的回避着关于她的消息。
再次听到关于她，是从身边的大太监口中，“听说皇后娘娘请侧妃……哎哟，您看老奴这嘴，是林姑娘入宫叙旧，林姑娘竟欣然应允了。
陛下……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身体欠佳，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成泽心想，这大太监身上有点儿东西，何时竟敢窥视帝心了？
他又不由感叹，难道是皇帝当习惯了，也染上了他父皇那多疑的性子？
这太监是不是什么时候摸到他的心思不成？不然怎会拿皇后做幌子，要引他前去？
成泽冷冷的飘了他一眼之后，大手一挥，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那就去看看，具体事宜，你来安排。”
“是，陛下，那老奴叫上太医一同前往。”
成泽没有答他，算是默认。
前往栖梧宫的途中，成泽没有哪一刻像现下这般紧张又期待过。
她到底是为何能够答应进宫来？她之前与蓉儿并无多少交集，属实也谈不上叙旧，蓉儿那样温柔善良的人，定然也不会强迫她进宫来，那她到底是因何进宫？
心情是否已经好些？是否……不再那般介怀？
然而等成泽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脚踏进主殿的时候，却傻眼了，见到了让他毕生都难以忘却的场面。
她正一脸恨意的压在蓉儿身上，手中拿着匕首，想要一刀朝着蓉儿的心口扎下去。
见蓉儿就要受伤，成泽心中一急，顾不上太多，眼疾手快的冲上前去，情急之下，竟一脚将她踢了开。
成泽小心的将蓉儿搂在怀中，蓉儿还在勉力的拉着他的手为她开脱，“陛下，妹妹只是一时魔怔了，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会是妹妹的错，殿下不要怪她。”
成泽心中顿时盛满了怒气，“这不是她的错？她伤了你，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包庇与她？
她竟敢伤了你，朕要她拿命来尝。”
随着蓉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还身中剧毒命在旦夕，成泽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怒气，提着剑向她走了过去：“亏朕还想着如何补偿你，亏朕还对你如此仁慈，你真是该死。”
他没想到她已经摔在柱子上，无法行动自如，却还是毫不畏惧的看向了他，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刀上。
她不顾被伤了一双手，狠狠地拉着剑身插进了她的胸膛，她终于第一次认真的正视着他，甚至向他笑着，而口中却吐出如地狱中传出来的恶毒的诅咒：“我甘愿化为厉鬼，为……我林家冤死的亡魂，生生世世……生生世世都要来索你们的命。”
说完这一句，她便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她死了，早年伤了心脉的她本就已经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今日再受一剑，必死无疑。
成泽惊骇不已，到了这时才清醒过来，原来，他竟亲手杀了她，在害死了她的父兄，让她变成和他一样的孤家寡人之后，最后竟然还亲手害死了她。
成泽回想，他对她从来近乎刻薄，而今天她也终于被他一步一步逼死了。
他忍不住踉跄的后退一步，为什么？他不想杀她的，可是她却死在了他的剑下。
自此之后，每每午夜梦回，这一幕都会出现在成泽的梦中，他会看到她一次又一次的死在他的剑下，并被这一幕惊醒，浑身冷汗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北蛮再次进犯北境之时，为了逃离这样的噩梦，成泽亲自御驾亲征，通过不断的杀戮来麻痹自己，他只有在战场上斩杀敌寇的时候，才能暂时将一切都忘却。
他一生都没有子女，一生都在为政务奔波，到死的时候，都是蓉儿陪在他的身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蓉儿坐在他的身边目光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神色，看着，她问：“殿下，你爱我吗？”
“爱的……”
“一直都是爱我的吗？”
“我爱的……一直都是你。”他爱的确实一直都是他的蓉儿，只是对那个可怜的女子，心里烙进了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深深的愧疚，他这一生用尽了一切方法，竟然也无法抹除。
蓉儿却变了脸色，往日满眼装的都是他的蓉儿，此刻看他的眼神冷漠至极，“骗人，你骗不了我，还是骗骗你自己吧。”
骗他自己？他是在骗他自己吗？连他的心也一起欺骗了吗？
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成泽也没有得到答案。
只是脑中回想起的最后一幅画面，竟然是她，是她那时坐在秋千上悠悠荡着的时候，那一抹真心纯粹的笑容；
恍然间，他好像明白那时候心里的感觉是什么了，是安心，是内心从未有过的宁静。
可是那样的安心从来不属于他，也再见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