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娇娥
马车一路到了南净巷,停在了一个宅子门口。
安海说:“之前为了寻您,可花了不少功夫,幸亏进京皆有登记户牒路引,那日润笔会也有来客记录,才辗转找去了墨香阁……”
阿橙心内暗惊:严帝还真是在京里开了天眼,以后更要小心谨慎。也幸亏,她进京这些日子,都是男装示人,并没露过相。
这是一个三进的小宅子,原是外祖家给娘的,一直空着,阿橙到了,把看宅子的人也都暂时打发去了别处。如今这里,除了阿橙,只有陪她进京的方嬷嬷夫妇在。平日里方嬷嬷和方伯就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阿橙一个人住在正院,后院仍空置着。
待进了大门,方嬷嬷迎了上来,看到跟在阿橙身后的两位公公,面露惊慌,要出口的话都噎在了口里。
阿橙冲她眨眨眼,又很快扫了下不远处的垂花门,堆了满脸的笑,转身对两位公公说:“今日劳烦两位送我回来了,我是外乡人暂住京中,宅中简陋,并无奴仆,就不留公公们喝茶了。”
安海忙躬身道:“那就不打扰万状元了,小人即刻回宫向平公公回话。”
宁喜却自觉自发走到了阿橙身侧,也回身做出恭送安海的姿态,并没因阿橙的一句暗示就打道回宫。阿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只一心先把安海送走。
待关了大门,才对方嬷嬷说:“这是宫里来的宁喜公公,嬷嬷把那边那个空房子给拾掇出来,让宁喜公公安歇下。”
宁喜忙推辞:“嬷嬷无需忙碌,我是来伺候万状元的,哪里就需要安歇之处了,主子在哪,我就在哪候着就是。”
方嬷嬷已经满脸写满迷茫不解,阿橙挥挥手,“宁喜公公,我是个寒门书生,从来没用过人伺候,您就安心住在这宅中,我若有需要,必定回来找您。”
宁喜还待说话,阿橙板正了脸,压沉了声音,厉声道:“你既叫我一声主子,却连我的话半句也不听?”
一句话说的宁喜忙低头道错。才对方嬷嬷吩咐:“宁喜公公要暂时住在咱们这里,你先安置好,再来。”说罢,进了垂花门,又回身把门关了个严实。
“劳烦嬷嬷了!”
垂花门不厚也不薄,紧贴在门上,能听见外面的声音。阿橙默默偷听了会子,宁喜倒似确实乖顺,才轻手轻脚离开门板,穿过内院,进了正屋,转身入了左侧的卧房,一头摔倒在窗边的罗汉塌上,唉声叹气。
这可怎么得了?
多舌的孟探花,天杀的严帝!
“唉哟这是怎么回事啊!”方嬷嬷进来时,满脸的疑惑,还没走进卧房,就忍不住问。
“你家主子我,出门看热闹的工夫,得了个状元,还弄了个差使!”
这个声音,和之前可是完全不同,又娇又糯,又甜又软,恰似那花蕊里的蜜水,又如那清甜的晨露,让人听了就忍不住软了心肠,松了嘴角,柔和了脸面。
连陪她从小到大的方嬷嬷,听到也停了下脚步,等她话毕,才又急着问:“到底怎么个回事?怎么还带回来一个小公公?他,您……”
“今日可累死我了,嬷嬷把门关了没,我想更衣洗澡呢。”
阿橙起身,从窗子里往外张望,幸亏这内院还比较大,中间隔了个花木郁郁的花园,不然,只怕即便把宁喜安排在前院,也要提心吊胆,不敢用她原本的声音开口说话。
她一撒娇,方嬷嬷立马把满脸的焦急换成了疼惜,“准备了的,现下就是热的。”
往后进了后院的净房,果然浴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阿橙呼了口气,开始脱衣服,方嬷嬷也上来帮她。
为着隐藏身姿,裹来裹去都不算,细腰上还衬了一层厚厚的裹腰。阿橙腰细,这般裹着,免了曲线毕露,也不至于显得有多胖,倒是正好合适,再穿上特意做的宽大些的外袍,才能掩饰了身材。
方嬷嬷一边帮她解下来上下各种裹布,一边心疼不已。
“老这样出门可不行,现下还好,天气渐渐热了,再这样裹,岂不要起痱子,况且,夏□□袍单薄,恐怕也难以遮掩……”
因着是从小看大的,阿橙在方嬷嬷面前并不那么害羞,让她搀扶着进了大大的浴盆,靠坐在盆壁上。温热的水如柔和的手抚在身上,方嬷嬷又站在身后帮她揉捏起肩膀来,阿橙舒服得哼哼唧唧撒娇叫了几声,才开始叙说今日的事。
其实阿橙今日也是懵的,莫名被叫去了皇宫大殿,莫名被点了状元,甚至成了御书房的什么润笔小吏,然后莫名还得了一个小公公跟着回了南净巷。总之还是那个长了满脸胡子的皇上老儿太荒唐。
方嬷嬷听了,更加忧心起来。
“那可怎么办?所谓伴君如伴虎,何况你还是个女儿家。莫不如,咱们对陛下说明实情,恳求恳求他,哪怕把咱家的财产献上一些出来,只求他放了你,别再去什么御书房了。”
“哈哈哈哈嬷嬷啊……”阿橙听得哭笑不得,嬷嬷是把皇帝当成那贪财的土财主了不成,“您也不用太担心,我且看看怎么个稳妥的法子脱身。嬷嬷,我今日可算见了世面了,皇宫里,果然和咱们家还是有些不一样。咱家西昌那地儿已经够大了,皇宫呢,倒不是说地有多大的问题,不过房屋墙壁,都和咱们家很不一样。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我能在那皇宫里完完整整逛上一会,以后我回家给他们编戏,就编一出皇宫里的戏,把皇宫里的东西,都编排进去,让看戏的人都见见世面……岂不是太好了!”
阿橙滔滔不绝,说到兴头处,欢乐得拍打起浴盆中的水,溅得水滴飞起。方嬷嬷一边避让,一边暗地里叹气。
她这位小小姐啊,从小就是个大胆子的,好奇心又重,那里都想去,什么都想尝试,如今这情境,看不出害怕,反这般高兴。
唉!但是她又不似那些性情刁蛮的,反而最是能扮出一副温柔甜美来,从小到大,每每遇到不准做的事,撒个娇,就给她瞒哄了过去。可是这回可不是往常,却也太凶险了一些。方嬷嬷看了眼浴盆里,从所有伪装和包裹里脱离出的少女,娇嫩鲜妍,这般年岁,正该是嫁了夫婿被人疼着爱着赏着,才不辜负了花季……
方嬷嬷又叹了口气。
“嬷嬷叹什么气呢?可是觉得阿橙太顽皮了,惹得嬷嬷头疼了?嬷嬷啊!”
浴盆里的少女,把头往后仰到嬷嬷身上,一边撒娇,一边用滴着水的双手从头顶上背后去抓挠。方嬷嬷无奈地笑着躲开,从旁边拿了布巾帮她擦了擦头发,然后又拿了擦身的长巾,给阿橙整个包裹住,伸手要扶她出浴盆。
嘴里念叨着:“可别又从浴盆里往外跳,脚滑,这地上的毯子不如咱们家的那般厚,小心滑倒。”
“放心吧嬷嬷,我今日可跳不起来,你不知道,那胡子老皇帝有点儿吓人,又爱问东问西,完全不懂得观人眼色,烦人的很,倒是累得我跪了又跪,腿脚都麻了。嬷嬷你看啊,膝盖都跪得疼了呢,我哪里受过这种苦。你说可气不可气!”
方嬷嬷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明知她只是撒娇,还是低头细细看了她膝盖,确实是泛红的,不过该是方才热水泡的。想起阿橙小时候,每日里上房揭瓦、爬树登高,没少被罚跪过,那时候倒是记不住跪地的苦。如今到底是姑娘大了,娇气了。
虽不敢顺着她的话抱怨皇上,却附和道:“是呢是呢,咱家阿橙,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橙从小到大的顽皮,因为顽皮吃的“苦”,别人不知,方嬷嬷却是全见过的,好在她脸皮厚,只微微有些脸红,又从面前的妆花镜里,偷偷去看,见方嬷嬷用心给她梳理头发,并没嘲笑她的表情,方放了心,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
镜子里的是“万江澄”,又不是“万江澄”。
作为万江澄出门,是要细细做些妆造的,涂了显黑点的粉,再画上一画,务必使得这张脸平庸一些,硬朗一些,才敢出门。这对于阿橙倒是不难,毕竟她从小就在戏园子里玩耍游混,能把男儿变花旦,也能把姑娘变李逵。
平日里化妆自然不能像戏台上那样夸张,但是都是一个道理,用那些浅浅深深,黑黑白白,阿橙就能让脸变个样子。加上她从小学的那些坤生唱戏的发音法子,刻意仿的北方官话语调,就连声音也无人怀疑。再者她身材高挺,性情洒脱,还真没人怀疑过她是女扮男装,只夸是清隽文雅。
“唉哟!”身后正在梳头的方嬷嬷突然叫了声,梳子应声落地。
原是阿橙突然仰起头,方嬷嬷一时不防,失了手。
阿橙眯着眼睛,努力看镜子里。又转了身,对方嬷嬷说:“嬷嬷,我这般仰头,你可能看到我下巴下面的三颗痣?”
“怎么了?”方嬷嬷凑过来细瞧,“这里怎么了?您下巴下面这痣,等闲看不到的,即便仰着头,能看到左边这颗,另外两个,不过是针眼大小的小黑点,谁能看到?”
阿橙又转回照镜子,仰着头左照右照,嘀咕道:“战神果然是与别人不同的,莫不是眼力过人?百步穿杨?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您这是又想起编什么戏呢?”方嬷嬷重又站在阿橙身后,一边梳一边擦,“等嬷嬷先帮你把头发擦干了再去写,可不能湿着头去!”
阿橙乖顺坐直,伸手摸了摸下巴下面,那三颗痣只是红色的小点,压根摸不出什么,只得对着镜子撅了嘴巴。
镜子里,绝色佳人,美眸如山中清泉,双唇如绽放花瓣,肤色凝白润泽,连照着这佳人的镜子也要黯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荣光姿色。
但这佳人,浑然无知,对着镜子,撅了撅嘴,舔了舔唇,眼神灵动,不笑自喜,似是对方嬷嬷说,又似是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戏中的皇上都是长胡子须生,如今难得见到一个活的,分明说只有十九二十岁,我还兴高采烈得见呢……竟也是个胡子老头!晦气晦气!”
方嬷嬷忙提醒她莫要乱说,却又被她撒着娇蒙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