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赏画
皇帝走了,宫人们引着殿内诸人次序离开。
阿橙正不知所措,贡士堆里,有人叫她的名字,“万兄!万贤弟?”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一位眉目清秀的书生,正朝自己招手。
“万秀才,请随小人来。”
身后突然有人叫,原是安海公公带她出殿。到了殿外,安海让她在此稍候,转身跑去不远处的廊下,和几位宫人说话。
阿橙四下里看,因着今日殿里人极多,一时没法立时出宫,很多人还留在殿外,三三两两相熟站着,觑着跟前没有宫人,就说些闲话。
“今日真是侥幸,若不是陛下让那青州贡士当堂朗诵应试文章,倒被他白白得了状元之位。”
“是呢,难道陛下金睛火眼,早看出来他是抄袭的,故意让他丢人现眼?”
“怎么可能?陛下又没去润笔会。不过往年点了状元,确实也没有让当堂朗读的……若不是陛下让他当堂朗诵,也不会被人发现他是抄袭了别人。”
“这位也是胆大,既然那位万秀才是润笔会上当着众人面公开说的,自然很多人都听到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去参加润笔会,而且润笔会在那梅花园中,大的很,其实听到的人也并不多,今日里,不也只有孟云祥发现了。要不是他仗义出言,说不得就被那赝品得了状元之位。”
“孟云祥做探花郎,倒是实至名归。不过他这可得罪青州陈家了,据说陈家如今……”
“陛下改点了那万秀才做状元,是不是有些儿戏?”
“嘘~可不敢说,那位的性子……哪位大人敢上前阻拦?岂不是送死?”
阿橙因被安海公公安置在保和殿一侧,正好被白玉石的狮子挡了,殿前的人都看不到她,倒被她听了满耳朵的八卦闲话,对今日之事,也猜测出个七七八八。
终于,安海公公说好了话,过来笑嘻嘻说:“劳状元郎多侯了,陛下让小人领贵人去御书房呢。”
“状元郎”这三个字,对于别人,可能如同锦玉披挂,金冠加顶,阿橙听了却有些苦不堪言,只能挤笑还礼,跟着他往外走。
今日进宫时,一直坐在马车里,都未细瞧,如今和安海公公走着,才真切见识了宫内的气派景象。红墙金瓦,宽阔悠长,和阿橙从小居住的江南园林,全然不同。她不免又有些得意,毕竟寻常人,特别是女儿家,哪有机会这样来宫里走一趟,见这种世面。
若不被发现女儿身,进御书房更加不错,岂不是可以得窥很多机密和国是。这般想着,阿橙脸上的笑意,越发自然了些。
安海公公是个极为体贴的,看到阿橙四处打量,特意放慢一点步子,并与她闲话。
“御书房在养心殿,原本要从乾清门入内,不过也可以从这侧面的通道直达,倒是更近,只是这个门守卫更严格一些。”
他停了一下,似有犹豫,才继续说,“养心殿,算是后宫内廷,原本伺候的,都是……可在后宫走动的宫人们。只有个别亲爵重臣,才有机会进去议事。状元郎能得此殊荣,可见之前的论辩之言,甚得君心,以后定能平步青云。小人恭喜状元郎了!”
阿橙打着哈哈谢过,心里却有些纠结。
进御书房当差,自然是天大的机缘,求都求不来。
不过么,自己毕竟是女儿身,偶尔出来招摇撞骗下也就是了,若是日日困在皇宫乃至官场中,一个不慎被发现了可怎么好?
安海又提点了一番,见到皇上该如何礼敬,如何进退,养心殿就已出现在阿橙眼前。之前一直跟在严帝身侧的红衣公公,正侯在门首,翘首张望。
“这是随侍陛下的大内总管平公公。”
安海小声对阿橙说了句,快步上前,行了个礼,才说:“小人把状元郎带来了。”
阿橙不知该不该对平公公也行个礼,只得目露微笑,点了点头。
平公公是个面目慈祥的白面老头儿,看过来的时候,笑眯眯倒似个弥勒佛一般。
“万大人请先进来喝杯茶。”
说罢就略微走头前领了路,阿橙亦步亦趋跟上,安海却转去了他处。
有人奉上了茶,阿橙按着指引落座,浅浅抿了一口,可不敢真的喝。虽然因着在大殿上叙说了半天,早已口干舌燥,但是万一喝多了……
平公公离开,屋内就只剩下阿橙一人,起初还一直屏息凝神,等着那个好多胡子的皇帝随时蹦出来接见她,待久了,就疲了。一开始还是偷偷四下里打望,慢慢就大了胆子,站起来,凑近去看西墙上的画。
这幅画莫名让阿橙想起故乡临昌县来。
画的主角倒似是一面矮墙,墙前是花树灼烁,墙后是屋檐牙牙……这堵墙很突兀地横在画面中央。
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只是,这画却画的不怎么样,总觉得差些什么。
可惜这幅画上,并无文字和刻章,想要从旁咂摸点意思,也无从寻觅。
“你对此画,有何解?”
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问话,唬得阿橙把前仰的身子,立时挺了个笔直,这才记起来,这声音该是严帝的,回转身跪下,果然是明黄的衣襟,但并不是之前在保和殿那般庄重的锦绣龙袍。
“起来回话。”
严帝坐在了一个太师椅上,阿橙不想站他当面被审视,小心翼翼挪到了侧面些的位置,见严帝并未反对,暗暗窃喜自己机灵。
“你有何解?”
严帝又追问了一句,阿橙脑子里一时乱纷纷起来,这画能有何解?严帝希望她对此画有何解?
“此画……一树红杏入墙……啊不是,不是。”
怎么几乎把“一枝红杏出墙来”说出了口,阿橙恨不能咬断自己舌头。
“草民觉得此画,留白甚多,大有深意!”
“什么深意?”
“即是,是……各花入各眼,各人按各人心境,自有各自不同解读,并不该局限于特定的意思。”
“哦?那你看到此画,又是何种心境,如何感受呢?”
原本阿橙想用车轱辘废话糊弄过去,严帝却偏偏是个喜欢究根结底的讨厌鬼,只好继续乱答。
“草民觉得……自己就如那一树花一般,只是侥幸得一时灿烂,并无根底。而那些刻苦攻读,层层考上来的进士们,就如那一砖一砖砌就,最终高屋建瓴的楼阁一样。草民与他们,有如云泥之别……”阿橙偷偷觑了眼严帝,继续说,“实在不堪匹配御书房之职。还望陛下……”
“你是说我乱点状元?”
严帝声音本就低沉,这句话加了些怒气,吓的阿橙忙住了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跪下了。
房内一片宁静,阿橙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百宝阁上的那个西洋钟交相映和,嘭嘭,噌噌,嘭噌嘭噌……
暴君!昏君!除了赏识我这一个优点,全是讨人厌的缺点!
阿橙心里暗骂,却一动也不敢动。等了半晌,听到瓷器轻微碰撞之声,才微微抬头偷看。
严帝竟是悠哉悠哉喝上了茶。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报:“陛下,马丞相有急本上奏。”
“你先起来吧。”
“难道要朕扶你起来不成?”
因着在心里冥思苦想如何脱困,竟等严帝第二句话说出口,阿橙才意识到严帝是让自己起来呢,猛地站起,却因跪得久了,腿脚麻木,歪了下身子。
等阿橙站定了,严帝才让外面的太监进来,奉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离开。
严帝看起了这份奏折,阿橙在一旁忽地想,方才她几乎歪倒的时候,严帝突然伸出手,难道是想扶她?
应该不是,只是严帝恰好要掸掸衣襟上的灰尘而已。可是他掸着衣襟,为何“哼”了一声,难不成觉得因为自己歪了一下,把灰尘弄到他衣服上了?
至于吗?至于吗!这房内铺着这么厚的地毯,哪有那么多的灰尘因为自己一歪就被带起的?
这般琢磨,忍不住想偷偷瞪视严帝一眼。眼神飘过去,见他正专注看着奏折,就大着胆子多瞧了瞧。
作为一国之君,本就是万民瞩目的对象,而这严帝,更不同于寻常皇帝。
大凌朝先皇和先皇后,是令人嫉羡的情深伉俪,先皇并无其他妃嫔,仅就严帝一个儿子。严帝十五岁时,先皇突发急症而亡,先皇后也竟悲恸过度心悸亡故,当时大凌朝几乎就陷入内乱,却被严帝生生给稳住了。当然,从混乱到稳定的这两年间,严帝杀了不少人。
内乱平定之后,人人皆以为严帝要休养生息了,他却突然出兵,花了一年时间,把趁着内乱两年不停骚扰凌朝边境的西迆国,打了个落花流水,分崩离析,解决了大凌朝西北边境一直存在的问题。也因此,被誉为远古战神再世,别国无不畏惧,本国兵将,无不敬仰。
西迆之战,解决了边境问题,也收服了军心,更震慑了朝臣,让很多以为外站会导致内乱的人都大为惊讶。之前想趁机作乱的,竟被严帝出征前的安排层层克制;而担心苍生安危饱暖的,则大大松了一口气。
如今,严帝应当才不过二十岁,就已成了说一不二的圣上。只是因着从君之路上,雷霆暴怒,杀人无数,也落了点暴戾武断的名声。
对于严帝,阿橙心里原本也是既敬仰又好奇,只是如今偷看……
陛下,有点儿少年老成啊!真的只有十八九岁?莫不是传说故事骗人!
因着阿橙站在身侧,打眼一望,就是严帝的络腮胡,倒是与“战神”的豪迈形象很是相符。待细看他的鼻峰和侧影,挺拔笔直,如雕如刻,棱角其实是好看的。可惜被胡子给毁了。
阿橙不禁有些惋惜。
要是个“玉面小罗成”那样,既能打,又白净俊俏,岂不是更好。
“你为何看着朕摇头?”
“我没有!陛下龙姿雄俊,草民怎会摇头……”
阿橙惊觉自己不仅确实摇了头,还可能说出了冒犯的话,只好扑通又跪下了。这次因为站的近,几乎跪在了严帝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