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欲望像条河(之六)
十
天刚亮,王长河就从美梦中醒来了,已经十八岁的王长河有一天突然发现,作为一个大小伙子,他身上的衣衫实在是太破旧了,破旧的衣衫使他在一些漂亮的少女面前没有一点自信心,让他自卑到在少女们面前不敢抬头的地步,一抬头就会低头,会躲闪,脸红发烧,莫名其妙的的羞愧。尽管他所见过的少女们没有一个让他有像面对吕海燕的那种感觉,但王长河还是渴望有一身光鲜的衣服来为他增强自信心!但王长河家的经济来源除了春夏之交的时候可以卖几百斤油菜籽,就是到了秋收后卖包谷籽,卖油菜籽的钱基本上都用来买化肥了。因为稻谷和水稻都需要大量的化肥。而化肥的价格也是很贵的,但包谷籽却很便宜,买包谷籽的开销包括吃喜酒;一家人的油盐;一家人必不可少的衣服。衣服只有两个季节的,春天的和秋天的算一个季节,冬天算一个季节,夏天是没有专门的衣服的。比如衬衫,没有长袖也没有短袖,王长河从学校回家奋斗了两年,他家的生活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但王长河依然没有解决衬衫的问题,每当想到照毕业合影那天,自己一个人躲在槐荫树下的情景,王长河就产生了给自己买一件衬衫的强烈欲望。但王长河知道,就是买一件衬衫,在他们那个家庭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王长河不可能给自己一个人买,除了父亲王鹏程和母亲马宝云两个人穿不穿新衬衫无所谓,哥哥王长波和弟弟王长水是一定要穿的。哥哥王长波已经超过了二十岁,是一个急需要找未婚妻的年龄,王长波看女孩的眼神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地步。王长河知道王长波心里没有吕海燕那样的姑娘,所以王长波看所有的青春少女都是直勾勾的!每一个女孩在王长波的眼里都是美女。但是,遗憾的是王长波向所有的青春少女们释放出去的电波却很少得到回应。王长河觉得哥哥王长波比自己更急切地需要一身光鲜的衣服,所以当沧浪镇的政府工作人员下乡动员大家种烤烟的时候,王长河几乎是第一个响应了政府的号召。王长河对王长波说,等我们种烤烟赚到了钱,我们就买白衬衫,买夹克衫,买西装、、、、、、王长波在王长河的鼓动下成了王长河的第一个支持者。对于地里种什么,马宝云都无所谓,马宝云相信儿子也相信丈夫,马宝云甚至相信所有的人。王长水还在上小学,王长水是不会为种地的事操心的。王长水的成绩很糟糕,当王长水读完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觉得王长水的成绩实在糟糕到了让各科老师都忍无可忍的地步,就让王长水倒回来从二年级开始读。有那么几天,王长水的成绩在班上曾一度名列前茅,这让王长河在短时间内看到了他们这个家庭的一线希望。王长河在心里很慷慨激昂地要不顾一切的送王长水去上大学,但王长水却很快又成了班上的下等生。
王鹏程是坚决地反对在土地里种烤烟的,王鹏程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大半辈子,饥饿让王鹏程对粮食产生了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感情。用土地种烤烟不种粮食,这比从王鹏程身边夺走马宝云还要痛苦,马宝云走了王鹏程不会饿肚子,但地里不种粮食就有饿肚子的可能,但是王鹏程没有犟得过王长河。王长河有王长波的支持,支持王长河的还有沧浪镇人民政府,王鹏程只能心疼地看着王长河和王长波在最向阳,最平整的那片地里栽上了烤烟。
王长河没有钟也没有表,但每天在天刚开亮口的时候就起了床,在晴天的日子里,起床好一会才会看见东方天边的淡淡的云层裂开一条亮缝,经常能看到太阳从天边刚露出脸来那种光线很柔和很妩媚的情景。以前总是王鹏程第一个起床,然后一个一个的叫起来,现在是王长河第一个起床了,两兄弟睡在一张床上,王长河起床的时候就在王长波的屁股上踹一脚,王长波嗯了一声又睡过去了。王长河去茅坑回来就将王长波身上的被子掀开了,王长波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起床,等王长波收拾停当,王长河已经拖着一条跛腿背着一桶粪走在路上了。
王长河满怀信心地跛着一条腿给一窝又一窝烤烟幼苗浇着粪水,在浇粪水时王长河会耐心地拔掉烟苗身边的杂草。看着粪水浇在烟苗根部的土壤上粪水瞬间被吸干的情景,王长河感觉自己好像将一碗山泉水递给了一个渴极了的人!看着山泉水被人喝干心里感到非常快乐。那些粪水里面都放了尿素,王长河想象着多少天以后烟苗会长得生机勃勃的情景。实际上王长河想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乡政府派下来的烤烟辅导员已经说过一根烤烟大概可以卖多少钱,当然这要看烤烟的长势和最后烘干以后的质量来定。但他有信心让烤烟长得很好,也有信心让烤烟烘干后质量上乘。所以看着自己栽下的一大片烤烟就在计算着能收入多少钱,但是还没想清楚当他想象中的钱到手以后用来干些什么,只是想首先要让烤烟很茂盛的生长,然后再进行细心的烘烤。
王长河催促着哥哥王长波争分夺秒地给烤烟苗追完了第一次肥,接着又开始除草,当第一遍草全部薅完的时候,烤烟苗明显地比以前嫩绿了,有了勃勃生机的感觉。之后那烤烟苗就几乎是一天一个样的开始疯长。王长河的心也随着烤烟苗的生长开始兴奋起来,他整天都在兴奋地不知疲倦地劳作,薅完了烤烟苗的第一道草,又马不停蹄地薅包谷地里的草。遇到下雨天,就叫上王长波在身上裹一块塑料布去稻田里薅秧。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上街赶场了,他的脸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那种古铜色完全与他十八岁的年龄不相称。王鹏程和马宝云依然保持着几十年养成的老习惯,每逢赶场天依然是雷打不动地上街赶场。王长河只能每天率领他唯一可以指挥的士兵王长波从天亮战斗到天黑。指挥王长波唯一的法宝是在王长波面前描绘种烤烟赚到钱以后给王长波找一个美丽的姑娘做媳妇那种美好的生活。二十一岁的王长波已经对找媳妇的欲望十分强烈,每天早晨起来,没有穿裤头的王长波裤裆那里都会撑起一顶小帐篷,王长河也是如此,每当这个时候王长河就会有一种羞耻感,他会用另一种意念赶走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念头。
薅完了包谷和水稻的第一道草,那烤烟苗的长势更喜人了,但是更加急迫的劳动在等着他,烤烟成熟以后需要烘烤,要烘烤就要修烤房,烤房是用土墙修筑的,王长河更加辛苦了,他率领着他唯一的士兵王长波从从天麻麻亮就开始战斗到天黑,在那些月光明媚的夜晚,王长河甚至会率领着王长波战斗到深夜。
在烤房还没有修筑好之前,王长河又必须暂时停下来去给烤烟追第二次肥,薅第二次草,还好追第二次肥的时候没有第一次那么辛苦了,因为不用背粪水,用的是含有氮、磷、钾三种元素的合复肥。等王长河忙完了烤烟、包谷、稻田里的第二次薅草和追肥,然后就一心一意地修筑烤房了。修筑烤房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要先将泥土挖起来,一箢篼一箢篼地挑到墙夹板里倒进去,然后用夯夯紧实了再倒进松散的泥土,接着又开始一点一点的夯实,从早到晚王长河和王长波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如此单调乏味的劳动。那烤房的土墙在一点一点的增高,秋天快到的时候,烤烟的烟叶已经长得十分宽大,烟杆有了半人多高,靠根部的烟叶已经呈现出金黄色,那种颜色已经告诉你,烤烟可以烘烤了。而王长河已经将烤房全部完工,开始调试烘管在烤房内增温的效果了。
十一
这一年的秋天,王长河家的包谷和稻谷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的丰收,种烤烟的人大部分都报着试一试的心态,对烤烟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如对包谷和水稻那么重视,首先用最差的土地来种植烤烟,几乎就是在给动员种烤烟的包村干部一个面子。只有王长河用最好最向阳的土地种了烤烟,而且王长河种得最多,对烤烟的重视程度超过了对包谷和水稻的重视程度。还认认真真地学习了烘烤技术,他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环节都详细地做了笔记,当烘烤出来的烤烟叶一张张都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的时候,所有的村民都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艳羡的表情。王长河家还养了三头猪,三头猪都长势喜人,不用说,到了冬天这三头猪都会肥得流油。
当第一次烘出的烤烟卖出去的时候,全村人就几乎认定了王长河一家将会在这一年成为村里的首富。但是烤烟卖出的钱却掌握在王鹏程的手里,王鹏程想给自己和哥哥王长波买个裤头王鹏程都没有答应,王鹏程和马宝云告诉王长河和王长波这些钱要用来修房子,有了房子才能给他们弟兄三人娶媳妇。王长河觉得也有道理,这也是他自己的想法,也就没有去想裤头的事情。父亲王鹏程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裤头不是也过来了吗?
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所有的烤烟都烘烤完毕,王长河家的烤烟收入果然在全村排名第一,王鹏程将这些钱全部拿去买了四立三间的木房,可是当王长河知道买的那个房子以后,王长河在家里躺了三天没有起床。
王鹏程瞒着王长河和王长波,也瞒着马宝云在三十多里以外的深山里买了四立三间的木房,那四立三间木房不包括瓦也不包括木板,只有一个空架子,当王鹏程带着大家去拆那个旧房子的时候,王长河看着那些立在一堆瓦砾中的可能已经有上百年历史的旧木头心如刀绞,当发现那些旧木头接近地面的部分已经腐朽,用手轻轻一掰就掉下来很多木屑的时候,王长河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他的嘴里猛然间喷出来一股鲜血。
王长河不分白天和夜晚种烤烟赚来的钱就这样被王鹏程拿去买了一堆破木头,本来不想要那堆破木头了,但钱已经交到别人的手里。而王鹏程又坚持要将那堆破木头拉回来,王长河突然觉得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他感觉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他再也不愿意为那堆破木头操心,再说那堆破木头太粗太沉重,全是比脸盆还大的枫香树,王长河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力气,而且还瘸着一条腿,他就是有心也对那堆破木头无可奈何。
好在马宝云一贯的慷慨作风结下了良好的人缘,整个生产队的大老力都出动了,当马宝云养的三头大肥猪吃得只剩下最后一块肉的时候,那堆破木头也全部运到了王长河家的门口。
当秋天即将过去,寒冷的冬天就要到来的时候,王长河家又陷入了困境,卖烤烟的收入全部变成了一堆朽木,腐朽的木头买回来经过修修补补又买了瓦盖成了三间瓦房,三间瓦房只是个空架子,没有板壁,而卖给他们破木头的那家人却舒舒服服地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王长河家花光了所有的钱,吃完了三头大肥猪,还欠了债。王鹏程面对家庭的困境一筹莫展,又开始了他一复一日的打草鞋混时间的日子,王长河想着那些马上就要出现的开销心急火燎。冬天就要到了,该添冬衣了,该买鞋袜了,冬衣和鞋袜似乎还不是十分紧要,更紧要的是油菜和小麦该追肥了。开春的种子和化肥也该准备了。王长河自己可以缺乏营养,可以忍饥挨饿,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种的庄稼缺乏营养。不能让它们比别人的庄稼长得差。他不愿意挨饿更不愿意丢脸!他要让自己种的庄稼比别人种的庄稼更加生机勃勃,王长河找到了邻村的一个包工头,他和哥哥王长波就跟着那个包工头进县城做小工去了。
王长河没有多大的力气,又瘸着一条腿,包工头就安排王长河在工地上筛沙子和石灰。
每天、临时搭建的工棚外面刚透进来一点微弱的亮光,包工头就扯开嗓门大喊大叫起来:“起床了起床了!”王长河睡得正香,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光景,那时正是白天和黑夜交替的朦胧时刻,在农村也就是鸡叫头遍的时候,王长河就觉得包工头的喊叫像极了周扒皮学鸡叫的声音。工棚里本来刚刚还是鼾声起伏,在包工头的一阵喊叫声过后,工棚里一阵短暂的安静过后,接着就是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伸懒腰的声音,咳嗽声,穿鞋子的声音,工棚里弥漫着充满汗酸味和臭袜子味道的温热气息。王长河虽然从小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但是他从小就爱干净,在家里,他将自己在楼上睡的那个角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王长河讨厌极了工棚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但是王长河知道自己得坚持、坚持坚持再坚持,他必须得为了就要到来的冬天的必须品和油菜小麦所需要的化肥坚持下去。
王长波倒是显得十分的快乐,王长波对这个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居然表现得有些如鱼得水,本来就很乐观的王长波到了这个环境显得更乐观了,几乎整天里都能听到王长波乐天的笑声和不着调的歌声。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王长河掰着指头计算着自己跟王长波的工天,眼看着就要接近年关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夜晚的寒风在工棚外面呼呼地刮着,王长河跟王长波兄弟二人挤在一床单薄的被子里,王长河紧紧地抱着王长波的脚取暖,王长波也紧紧抱着王长河的脚取暖,王长河每天晚上都在心里计算着他们兄弟二人就要到手的收入,在心里计划着买多少化肥,给家里人添置些什么衣服鞋袜,然后再买点什么过年货。
此处省略一万字。
第二天王长河就找包工头预支了二十块钱,天黑一收工就带着王长波上街买了两条红色的内裤,那天天上飘着雪花,王长河仰着脸看着鹅毛一般洁白的雪花,想着自己终于结束了不穿内裤的历史,他的眼里悄悄地涌出了泪花。王长河不想让王长波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他假装眼里进了沙子将脸扭开擦干了眼里和脸上的泪痕。
那一天是王长河的生日,他满了十八岁。
第二天早上包工头破天荒没有大呼小叫地喊大家起床,夜里一场大雪将临时搭建的工棚都压得有些变了形,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脚一踩上去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那种声音十分的悦耳动听,天上的雪花还在筛糠一样的飘着,看几米开外的人脸都看不完整了,包工头豪迈地宣布今天全体休息。
包工头宣布过后显得最高兴的是王长波,王长波嗷的叫了一声,然后放开喉咙唱道:“干哥不嫌干妹丑啰喂,干妹丑啰喂,梳头打扮一路走哦,灯了哟喂、、、、、”王长波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王长波像变魔术一样突然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套崭新的西装,王长波一边唱歌一边往自己身上穿着新衣服,对王长河惊奇的目光视而不见。王长波自顾自地走出低矮的工棚,他的脚步轻快地踩在外面洁白的雪地上,雪地发出痛苦的呻吟,王长波的脚步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污浊的印痕。王长河心疼地感到这个无比美好而又干净的世界在瞬间被哥哥王长波的一双脚给玷污了。当王长波的身影在密密层层的雪花里消失的时候,王长河还看着王长波已经看不见的背影双眼发直。王长波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在王长河的耳边久久的回响,他感觉王长波的脚步就像踩在他的心上那般疼痛。
王长河找到包工头,问王长波预支了多少钱,包工头说王长波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预支了一百八十元,王长波干了六十个工天,按三块钱一天计算,王长波的工资已经分文不剩。王长河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出了包工头简陋的办公室。抬头看看天上飘着的雪花,他一连打了几个冷颤,雪花和地上的积雪都似乎变得灰暗起来,他的心一阵阵发紧,感觉自己再不躺下就要倒下了,他强撑着回到工棚,躺在还残留着几分温热的被窝里,他扯上被子,将自己的头也蒙了起来。
那天晚上王长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吃了一碗又一碗的汤圆,汤圆的味道从口里甜到了心里,天亮以后王长河感觉自己的心情特别好,天气也特别的晴朗,这样晴朗的天气在冬天里特别少见,王长河依旧戴好口罩在工地的大门口筛石灰和沙子,王长河筛一会儿石灰再筛一会儿沙子,他刚刚换了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干净衣服,感觉身上比以往穿脏衣服的时候就要轻松舒服一些。
“王长河,王长河”王长河正筛得投入,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在叫他,他没有回头就听出来了,叫他的是吕海燕,他回头看着吕海燕,她还是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穿着一件大红的滑雪衫,这样的滑雪衫在十多二十年以后被人称着羽绒服,在那个年代能够穿这样衣服的人在乡镇和这样的小县城都是凤毛麟角。王长河看着吕海燕红了脸,他沉默着不知道该和吕海燕说些什么,吕海燕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只是勉强的笑了笑,吕海燕的出现没有让他惊喜,甚至有点儿破坏了他原本比较轻松愉快的心情,他的心情在瞬间就变得无比的沉重了,过了有那么两三分钟,王长河才很艰难地说:“我只是要挣点钱买几包化肥。”
吕海燕默默地看了王长河一会,他低着头不敢看吕海燕的眼睛,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她从书包里找出纸和笔写了一个条子转身跑回来塞在他的手里,红着脸飞快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