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欲望像条河（之五）

    九

    王长河回到家里沉默了三天，在这三天里王长河不说一句话，面无表情，他不说话，不去上学，王鹏程和马宝云居然没有过问。这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真的存在。尽管他腿瘸了以后就很少说话，但却从未有过无缘无故三天不上学的行为。在第四天的早晨，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家人都感到惊人的举动，那天他起了一个大早，他将王鹏程打草鞋的那些家什全部堆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然后在上面浇上煤油，当他点燃那堆家什，火苗呼地冒起来的时候，刚刚发现的王鹏程才感到大事不妙，王鹏程气急败坏地冲过去要打儿子的耳光，他冷着脸伸手挡住了。不但伸手挡住了王鹏程要打他耳光的手，他还咆哮起来：你就只知道天天坐在家里打草鞋，你就知道常常上街卖你的破草鞋，你不看看，你把我家的庄稼都种成了什么样子？你不看看，现在还有谁在穿你的破草鞋啊？吼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王鹏程给镇住了，王鹏程完全没有想到，从小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儿子会有这样惊人的举动，王鹏程的手软软的缩了回来，眼皮垂了下来，他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是悻悻地骂了一句“狗日的”。

    王长河那一年刚满十六岁。

    那一年秋天，吕海燕拿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吕海燕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想起了没有参加中考的王长河，当吕海燕兴高采烈地拿着录取通知书走过沧浪镇那条狭长的街道的时候，她居然远远地看见了王长河，当她追过去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长河的时候，王长河却像蒸发掉了一样的消失了。

    金色的秋天来了，秋天是让农民欢喜的季节，可是在这个季节里王长河却高兴不起来，他从他的好伙伴李金原那里得知吕海燕考上了县城的中点高中，他们班有十多个同学都考上了高中，李金原也考上了县城一所普通高中，有三个同学考上了师范。有两个同学考上了中专。王长河心里明白，那些考上中专和师范的同学，他们的命运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起点，从此他们将衣食无忧，将过着轻松而又快乐的生活。考上高中的同学，他们将会有一个宏大的目标等着他们去努力冲刺，他感到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苦难的黑暗之中，他和他的同学们将过着天堂与地狱般格格不入的生活。

    王长河瘸着一条腿，背着背篓开始和他的哥哥王长波（王长波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已经回家一年），父亲王鹏程、母亲马宝云开始收庄稼，最先收的是包谷，他家的包谷棒子，用隔壁堂哥王长柄的话说只有狗卵子那么大。虽然事实上要比狗卵子稍微大一些，但全生产队家家户户的包谷棒子都比王长河家的要大，这让他感到了耻辱！一边默默地收着苞谷，卖力地瘸着腿一背篓一背篓往家里背，一边想着来年的计划，既然不读书了，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一个农民就应该像一个农民的样子。

    收完了包谷收谷子，别人家的稻谷都栽的是杂交水稻新品种，什么贵朝2号，什么香优，金优、汕优。那些水稻新品种植株矮壮，尽管稻穗丰满却不倒伏，王鹏程和马宝云还种祖宗传下来的一根株。一根株长得高，稻杆又软，稻穗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棵谷子，风一吹就倒在稻田里了，去收的时候，很多倒下的稻穗就长出了芽儿，王长河问王鹏程，我们家怎么不栽新品种水稻？王鹏程说，一根株好，一根株的米肯长饭啊。王长河知道，王鹏程和马宝云是没有钱买稻种。

    等所有的庄稼都收完，王长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在这个家庭里面召开家庭会议在王鹏程的记忆中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也许在王鹏程爷爷那一代兴旺发达的时期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但是那时候王鹏程还没有到这个世界上来，即便是来了王鹏程也没有记忆。王鹏程和马宝云都极不适应这样的情形，看样子儿子才十六岁就要当家了，一家人极不自然地围着饭桌坐成一圈，参加会议的有王鹏程和马宝云，还有哥哥王长波，弟弟王长水因为还在上小学五年级就没有参加。在这个会议上王鹏程和马宝云感觉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像父母，他们感觉好像回到了生产队集体劳动的环境里，他们和大儿子王长波都是社员，而他们的老二自己让自己当了生产队长，他们傻乎乎地看着他们的“生产队长”王长河，“生产队长”说：“现在庄稼收完了，你们都知道，我们家的庄稼是最屁火的，不管是包谷还是谷子我们都没有人家的好，我们明年春天就没有大米饭吃了，但我看别人家的大米饭一年都吃不完。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是要种好小季，多种油菜和小麦。等明年油菜籽卖了我们可以买种子，买化肥。我们没有大米吃的时候我们可以吃面条，面条总比包谷面好吃。”王长河一口气说完这些，王鹏程和马宝云都没有做声，王长波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在等着王长河的下文，王长河说这些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紧张，尽管面对的是他的父母和兄弟，王长河平静了一下心情继续说：“现在我们没事的时候就不要去赶场了，赶场是浪费时间，我们三天赶一次场，我们的休息时间比机关干部还要多，我们的庄稼怎么种得好？”王长河说到这里的时候，王长波站起来说，那不干，我们光干活就不耍了吗？王长波说完就站起来走了，口里哼着完全不着调的歌儿。王鹏程说：“不是想哪样就哪样的，人的命运，往往是算处不由算处来的。”马宝云说：“我的手膀子疼，我不去赶场不得行的。”

    尽管家庭会议开得让王长河有些失望，但第二天早晨王长河还是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起了床，王长河起床的时候就将王长波也喊起来了，王长波揉着惺忪的睡眼很不情愿的样子，但王长波从小就很喜欢他的这个弟弟王长河，他对王长河总是莫名其妙地怀着一种敬畏心理，当王长河牵着牛扛着锄头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的时候，王长波就扛着耕地的铧口跟上来了。秋天山区的田野里浓雾弥漫，两兄弟的身影在大雾中若隐若现。到了地里，王长河挖土，王长波耕地，两弟兄累了休息的时候，王长河问王长波：“王长波，你想找个女朋友吗？”王长波比王长河只大两岁，从小王长河对王长波就是直呼其名，王长波嘻嘻地笑，其实已经有好几个人给王长波介绍过对象了，但人家都觉得他们家实在太穷了，结婚连个洞房都没有。有的姑娘觉得王长波长相还不错，可没有一个做父母的同意，觉得王家不但穷，当事人王长波傻乎乎的看起来没有一点精明劲。王长河说：“我们要努力，要加油，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我们三弟兄都会打光棍的。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要不怕苦不怕累，我们先要有房子。有了房子我们才会有洞房；有了洞房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们。要不然等我们将来结婚的时候，我们睡在哪里？我们总不能在院子里睡觉让大家看着吧？”王长河注意到，在他提到结婚睡觉的时候，王长波的眼里有了火焰，火焰燃烧到脸上，脸上就有了红晕。于是他在手心里吐了一泡口水说：“干活，然后起身走到铧口跟前在牛屁股上抽了一棍子喊道：“嘘、、、、、、。”王长波也举起锄头，挖得格外卖力。

    在王长河的带领下，王长波对弟弟基本上是言听计从了，快到二十岁的王长波每天都在盼望着自己能早日娶到一个媳妇，王长波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幻想着和姑娘睡觉的美妙情景，王长波也相信王长河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王鹏程和马宝云照例该赶场的时候还是去赶场，依然如故地从早上游到晚上才回家。但在不赶场的日子里，他们尽量配合着王长河的计划和行动。他们也希望能多吃到几顿大米饭。在通过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的辛苦劳作，王长河带领一家人种下了六亩油菜，三亩小麦。这一家人所做的这一切，让全生产队的人对王长河这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刮目相看。谁也没有想到，像王鹏程和马宝云这样的夫妻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谁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看看人家王鹏程和马宝云生的儿子吧。不过有人说，我们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我们要看看王长河这小子下一步的行动，这是大湾生产队唯一的知识分子、民办教师王爱民说的。

    种完了油菜和小麦，农村要忙的事情就不多了，主要就是砍柴和到那些要办喜事的人家里去帮忙。砍柴的事对于王长河一家来说是没有必要那么重视的，他家的柴山就在屋后头，不像别人家那样没有柴山要到遥远的地方去背柴。空闲的时间大部分就是到别人家去帮忙办喜事，这对于王长波来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办喜事的地方有很多姑娘，王长波会努力地和姑娘们套近乎和打情骂俏，有的时候还会很幸运地和某个姑娘拉拉手。和一个姑娘拉一次手王长波会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在王长波心里，他巴不得他们生产队每天都有人家办喜事，每天都能喝喜酒。

    油菜种下去以后，在很短的日子里，油菜就发芽出苗了，油菜苗蓬蓬勃勃长得十分拥挤，需要将多余的油菜苗清除掉，清除掉的油菜苗是喂猪的好东西。需要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王长河控制了王长波到处帮忙吃喜酒那种信马由缰的生活，这使王长波显得十分的不开心。但是一想到那些拉过手的姑娘要娶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王长波就勉强地服从着王长河的安排。王鹏程原本是闲不住的人，草鞋不打了，也很配合王长河的安排。一家人就很团结地蹲在油菜地里拔着多余的油菜苗。但是拔油菜苗是一件很枯燥很痛苦的事情。他们蹲在油菜地里，秋天早已过去，凛冽的寒风吹着他们的脸颊和身体。一家人都穿着单薄的衣服，他们甚至连袜子都没有。他们的手冻木了，脚冻僵了，四个人每个人都缩成一团，尽量地蜷缩着身子，将脖子缩在衣领里去，王长波就时不时地抱怨着。

    这个秋天和冬天，王长河都感到过得很充实，这种充实的感觉是王长河在学校里面从未有过的。在王长河的坚持下，他们拔完了所有多余的油菜苗，余下的健壮的油菜苗开始茁壮成长。当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王长河又果断地卖了两百斤包谷籽换来一包（八十斤）化肥给油菜苗追了肥。春天里的油菜苗就开始疯长，那油菜苔又粗又壮，当金黄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盛开的时候，人们对王鹏程一家似乎看到了希望！王鹏程家的油菜不再像往年那样干瘦细长和无精打采，现在那种茂盛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一家的油菜地，王鹏程家的小麦也是一片葱茏。蜜蜂嗡嗡地在王鹏程家的油菜地里格外有劲地采着花粉。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人们看见王长河总是瘸着一条腿在自家的油菜地边走来走去，或者是在油菜地的空隙割着猪草。有人说王长河原本是一块读书的好材料，可惜没有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没想到这家伙不光是读书的好材料，干地里的活也不比别人差啊！就有人来给王长河提亲了，这让年轻人感到很新鲜，自己还没到十七岁就有人介绍对象了，尽管吕海燕的影子总是长留在他的脑海里，但是小伙子还是很好奇地想知道别人会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第一个给王长河介绍对象的是坎上的表叔，表叔给王长河介绍的那个姑娘有点胖，表情木木的。那姑娘不在乎王长河瘸了一条腿，姑娘的父母也不在乎，姑娘的父母看中了王长河的勤快和他家的地里位置。王长河家有祖宗留下来的就在屋后头的柴山，有一口离家门很近的水井，上街赶场也很近。这样美好的自然条件可以让一个农村家庭一年少流不少汗水。姑娘和姑娘一家不在乎王长河瘸了一条腿，也不在乎王长河家的贫穷，但王长河却对那个姑娘找不到一点感觉。那个表叔问王长河同意不同意，说人家姑娘一家都表态了不嫌弃你，但王长河说我还不想结婚也不想现在就找对象，我要等几年再说。可是表叔说像你和你们家这样的条件，等几年就不好找了，要趁现在年纪小赶快找。但王长河很坚决，王长河痛苦地想着吕海燕的摸样，想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那个姑娘怎么就没有一点像吕海燕的地方？

    那一年春夏之交的时候，王长河家的油菜和小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他们家不再像往年那样早早地就去挖尚未成熟的洋芋，也不再每顿吃那又干又硬的苗饭，王鹏程在儿子王长河的建议下，将油菜籽卖出来的钱一部分买了几包尿素，一部分买了两头猪儿。余下的钱买了一些大米，在那一年夏天到秋天的日子里，王长河不是吃自己种的小麦换来的香喷喷的面条就是吃包谷面拌了大米的两糙饭，在不知不觉间，王长河家的生活水平已经赶上了村里中等家庭的生活水平了。

    当这一年的秋天来临的时候，人们看到，无论是王长河家的包谷或者稻谷都是一片丰收的景象，有人感叹，说真是穷有根富有种，看来王家又要站起来了。那个狡猾的王祥英在该败家的时候败下去了，这个老实的王长河在该兴旺的时候又要兴旺了！等到庄稼收完，小季种完，人们闲下来的时候，给王长河介绍对象的就越来越多了，王长河抱着侥幸的心理去看过几个。去看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暗暗地祈祷，希望其中有一个会长得像吕海燕，至少也不要和吕海燕差别太大。但看了几个，都觉得和吕海燕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当看完一个姑娘媒人要他表态的时候，他总是十分的痛苦，觉得自己一个瘸子有什么资格去拒绝一个健康的姑娘呢？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拒绝，他内心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感觉的人结婚。因为这样的痛苦多了，他不想一次一次去体验这样无聊的痛苦，后来就不再去看别人给他介绍的姑娘了。

    这一年的冬天，沧浪镇的政府工作人员下乡了，动员村民们不要只在地里种粮食，应该考虑种一些经济作物，比如烤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