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欲望像条河(之七)
十二
星期天的早晨,从来舍不得请假休息的王长河跟包工头请了一天的假,那个星期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一大早阳光就很明媚的洒落在工棚上。王长河穿上自己洗得最干净的一套衣服,虽然洗得很干净,但是很多部位都发白了,和衣服的本色有着很大的区别,但王长河还是显得比平时要精神很多,他用冷水和洗衣粉将乱蓬蓬的头发也洗了一遍,王长河看起来就还是像一个很穷酸又很稳重的中学生了。
心里有些激动的王长河仰头看看天空,天空有几朵白云在悠然地飘着,仿佛白云今天也在请假休息。白云悠然地躺在天上的草地上看着大地苍生的忙碌。阳光有些刺眼,王长河眯缝着眼看了几秒钟的天空,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王长河出发了,不干活了,他的脚步也显得少有的轻快,那条瘸腿好像也比平时好用了,走路的姿势就没有平时那么难看了。
菠萝山在环城路城关中学的后面,那山像一根竖着的手指头,笔直地杵在那里,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菠萝,但它就是叫菠萝山。山坡上全是已经枯黄的茅草,茅草丛中会有一些还长着绿叶和树叶早就被秋风扫落的裸露着枝桠的小树苗,在山顶上却长着很多棵枝繁叶茂、在冬天里也显得十分苍翠的柏香树,远远看去,那些树就像给这座山戴了一个绿色的帽子。
王长河很久没有爬过山了,在家种地的很多空闲的时间里,他都要爬上一座又一座的山砍柴或者在某个峡谷地带的悬崖峭壁之上寻找那种叫六股筋和米青冈的好柴,那两种柴结实、耐烧,烧出的火苗旺,烧完以后火石用盆子反扣在地上熄灭以后还可以当木炭用,给全家人在寒冷的冬天里带来温暖。
王长河一边爬山一边回头看脚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县城,县城在他的脚下展现出来的房屋越来越多,渐渐地连成了一大片,他从来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县城。啊,县城的房子真多呀,这样的场景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王长河来说,县城已经是繁华的大都市了,比起他们镇上的那条小街不知要大多少倍呢,而住在小街上的人也是感到有那么自豪的。此时此刻的王长河心里已经升起了一种自豪感,我王长河瘸着一条腿也蹬过县城的菠萝山,而山顶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等着他,王长河发现,同样是登山,今天的心情和在家里砍柴登山时的心情迥然不同。
王长河登上山顶了,山顶上有一块平坦的草地,草地上有苔藓、还有一层柏香树的枯枝败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地毯上一样松软,空气中有一股柏香树叶散发出来的清香味儿,不过那时候王长河还没有见到过地毯。
尽管到了山顶上,但由于没有风,依然显得有几分温暖,阳光从树的缝隙间洒一些下来,给地上增加了一些斑驳的美丽色彩,王长河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失望,因为他没有看见吕海燕,吕海燕在纸条上说她会很早就在菠萝山顶上等她的,难道她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吗?也许她睡过头了还没来吧,王长河探头看看山脚下他来时的路,整座山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小鸟无声的飞起又降落。
突然王长河感到自己的头顶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随着一股熟悉的让人迷醉的甜丝丝的香味儿冲进了他的鼻孔,王长河一回头,吕海燕好像是从天而降,笑吟吟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时间王长河感到有些手脚无措,站在她面前的吕海燕很大方地看着他。吕海燕的笑容十分灿烂,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今天吕海燕还穿着她读初一时经常穿的那种鹅黄色的灯芯绒衣服,看见这件衣服,王长河的心情突然就激动起来,她们读初一时同桌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一幕幕的再现出来,两人面对面的站得那么近,王长河能闻到吕海燕充满了让人迷醉的清香味的鼻息,这个味儿有些久违了。读初一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能幸福地闻到这样美妙的气息,尤其是上体育课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老师喊向左转或向右转转错的时候,他们几乎鼻尖就要碰到鼻尖了,直到现在,王长河也弄不清是他自己转错了还是吕海燕转错了,反正那时候一上体育课,王长河就有些幸福得神思恍惚。
王长河还想起了吕海燕送给他的那双黄皮鞋,后来被父亲王鹏程一直穿在脚上,王长河突然觉得自己有多么的对不起吕海燕,先是他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接着鼻子就有些发酸,眼眶也就很不争气的开始湿润了。王长河脸上的一系列变化使吕海燕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那种凝重不像是吕海燕这个年龄的了,一时间吕海燕以为王长河是因为自己的境况而痛苦流泪。吕海燕的眼眶也湿润起来,她很自然地伸出自己娇嫩柔弱的手去抚摸王长河的脸,擦掉了从王长河眼里滚出的两颗泪珠。然后双手抚着王长河的肩膀,王长河站着不动,只是呆呆地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吕海燕那双美丽的眼睛。吕海燕的双手下滑最后抓住了王长河的一双手,吕海燕说:“来,我们坐下吧,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吕海燕一只手拉着王长河的一只手背靠着一棵柏香树坐下来,那棵柏香树有一棵很粗壮的根茎裸露在地面上,两人坐在上面感觉就很舒服,吕海燕说:“王长河,我让我爸爸帮帮你吧。”
王长河看着吕海燕,握着吕海燕柔若无骨的手,嗓子有些发干,他哑着嗓子说:“你爸爸怎么帮我?你让他帮我,他不骂你吗?”
“不会。”吕海燕觉得屁股下面的树根有点让她的屁股感到不舒适,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柏香树下的一块长满了苔藓的草坪对王长河说:“我们到那边去”。
吕海燕拉着王长河的手脚步轻飘飘地往那块长满苔藓的草坪奔过去,吕海燕说:“这草坪看起来真舒服,我们躺下吧”。吕海燕就拉着王长河的手躺下了,王长河有些勉强,他的身子显得有些僵硬,但他还是顺从吕海燕的意思躺下了,两人并排躺着,仰望着柏香树枝叶间湛蓝的天空。王长河感觉到自己浑身麻木了,他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他的身子像僵尸一样直挺挺的躺着。吕海燕侧过身来,看见王长河两眼看着天空发呆,吕海燕随手从身边拔了一根尖尖的茅草去捅王长河的耳朵眼儿,一阵奇痒让王长河坚硬的脖子终于扭了几下。吕海燕扳过王长河的脸来,用她那芊芊玉手抚摸着王长河被阳光和寒风变得又黑又粗糙的脸。吕海燕轻轻地说:“王长河,我想让你去养鱼,我们有个亲戚养鱼赚了好多钱,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鱼,小时候我爸爸每次钓鱼我都要跟着去的,爸爸钓了鱼起来我比过年还高兴呢,我想过了,养鱼的本钱我让爸爸贷款给你。”
吕海燕的话王长河似乎没有听懂,他有点发呆,这似乎有点天方夜谭,王长河的头被吕海燕扳过来了,两个人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嘴巴对着嘴巴,王长河能看清吕海燕洁白的牙齿上那比丝线还要细很多的纹路,吕海燕红润的嘴唇上柔软而透明的绒毛。吕海燕的鼻息和嘴里呼出的气息都让王长河感到迷醉,他突然抱住她的脖子哭了,他的头埋在她的下巴下面,他哭得很伤心,他哽咽着浑身都在颤抖,她伸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好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王长河哭够了,他抚摸着吕海燕光洁而又柔嫰的脸,对着吕海燕的耳朵轻轻地说:“海燕啊,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你死十次我都愿意啊!”说完他又哭了,又哽咽了,她也哭了,一边哭一边轻轻地拍打着王长河的后背。
十三
转眼到了腊月,年关将近,王长河筛沙子和石灰的建筑工地也暂时告一段落,包工头很爽快地给大家结了账。王长河拿到了三百五十块的辛苦钱,王长波的钱几乎都被他提前预支来花光了,只拿到了三十元,王长河很痛苦又很愤怒地看了一眼哥哥王长波。王长波不看王长河的眼睛,若无其事的将钱揣在了裤子前面那个专门用来装钱的表包里。
在回家的班车上,王长波将自己收拾得特别体面,穿上了他花了两百块买的西装,临走前他又特地到理发店花了两块钱给自己整出了一个很精神的发型,王长波看上去就有了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了。王长河临走前到商店门口徘徊了很久,在心里盘算了很久,最后他终于狠下心来给自己买了一双袜子穿在脚上。因为每年的冬天,他感觉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脚被冻僵的那种痛苦。班车上的窗玻璃有好几块都掉了没有补上,在山路上奔跑的班车寒风贯进来像刀子一样刮着王长河的脸,但新袜子让王长河的脚上温暖,脸上和身上的寒冷就算不了什么了。
王长波贴身穿着雪白的衬衣,衬衣上套着一件毛衣,毛衣外面才是西装,脚上不但有袜子还有皮鞋,西裤里面还有毛绒绒的卫生裤,王长波在车上很快乐地打着口哨,隔一会又唱几句完全不着调的歌儿,引得一车人频频向他回头。
王长河和王长波弟兄二人回到村子里,村子里的人看到王长波的那身装扮,都说还是王长波聪明能干,一看就是王长波挣到了钱,像王长河那样人太老实了还是不行的,到外面就吃不开了,在家里埋头干活还可以。
回到村子的第二天早晨,王长河的堂哥堂嫂—王长柄夫妻就办了一桌像模像样的席面请王长波吃饭,堂嫂潘叶莲上门来请王长波的时候假装没有看见王长河,拉着王长波的手就过去了。而王长河看着哥哥被堂嫂潘叶莲拉走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哥哥王长波只不过比他穿得体面一点怎么就能得到如此不同的待遇呢?
王长河吃过早饭就和父亲王鹏程一起上街去买化肥了,王鹏程一路都很愤怒地咒骂着王长波,王鹏程说,狗日的长波只晓得自己一个人穿得漂亮,他龟儿子不顾全家人的死活,你长柄哥两口子也不是什么东西,眼睛都瞎了,请这个狗日的吃饭还不如喂狗呢。王长河跟在王鹏程后面鼻子有点发酸,他拼命地忍住眼泪才没有掉下来。王长河觉得父亲王鹏程终于说了几句公道话,他就是吃点亏又有什么关系?
到了街上,王长河将自己挣来的大部分钱用来买了三包尿素,想到地里的油菜和小麦马上就可以追肥了,尿素追上去以后,它们将在几天以后就变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明年就会有一个好的收成。王长河就感到了内心的安宁和充实。王长河看见父亲王鹏程脚上的解放鞋实在破得不成样子了,王鹏程没有穿袜子,裸露出来的脚背和脚后跟都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裂纹。有血珠儿从那些裂纹里冒出来。王长河就给父亲王鹏程买了一双新的解放鞋,买了一双新的棉纱袜子。然后找一个小商店,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让父亲喝了一提子酒才背着尿素回家。
王长河家住在一个三面环山的一个椅子型的地势里,在他家的右面有一丘大约三亩大的水田,这丘田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在这丘田靠后山一面,有一股碗口大的清泉,泉水冬暖夏凉。一年四季咕咕咕地往外冒水,在这丘水田里,自然生长着一些小鱼小虾和螃蟹,只是那鱼实在太小,尤其鱼头和鱼尾巴更小,倒是鱼肚子特别大,看起来就像三岁的孩子怀了双胞胎一样。那鱼永远也长不大,所以没有人有兴趣捕捉。那天王长河走过那丘水田,他的脑子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那道亮光让他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和未来。他站在那丘田的田坎上,他的前面是山,左面是山、右面也是山,只有他站的那一面没有山,水田多出来的水就从他的脚下流出来,流到外面的半山坡去灌溉别的稻田去了。没有山那一面的缺口也就二三十米长吧,王长河想到了在菠萝山上吕海燕对他说的话,养鱼,对、养鱼啊,真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他花很少的钱,将脚下这一段田坎筑高一点,水淹深一点,这丘田就变成鱼塘了。王长河想到这里,他激动得浑身都有些颤抖。
王长河想象力很丰富,当他想到这个地方即将变成他的养鱼塘的时候,在他的眼前已经有无数条筷子那么长的鱼儿从水面上蹦出来了,那丘田就是王长河家自己的责任田,这不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吗?王长河站在那田坎上就下了决心,他要养鱼。
夜幕降临,天上飘起了雪花,风卷着雪花在夜色中翻滚,雪花的飘落使寒冷的夜空反而增添了几分温馨。王长河内心有一团火,那团火烧得他单薄衣服的下面也有几分燥热。他的头有些晕乎乎的,他在身上收到了在工地上做小工赚来的剩下的最后5块钱,他想应该给吕海燕的爸爸买一点礼物,他知道吕海燕的爸爸会帮他,但是他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到银行去找吕海燕的爸爸,他也不好意思白天去找吕海燕的爸爸。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雪花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飘舞着,王长河没有手电筒,家里本来有一支手电筒的,但是没有电池了,王长河一直舍不得买电池,王长河凭着他对山路的熟悉程度在黑暗中摸索着上路了,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被他滚烫的脸一下子就溶化了,雪花飘在脸上的凉意他才感觉到了天上正在下雪。
到了街上,王长河用身上唯一的五块钱买了一瓶“芙蓉江”酒,
王长河看看天空,在街上昏暗的灯光下,王长河感觉雪越下越大了,这么大的雪让王长河有了非常好的心情,当他将那瓶酒拿在手里一个人走在夜幕中的时候,王长河自言自语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啊!”
王长河到了吕海燕的家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到吕海燕的家,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心跳就加快了。
门是虚掩着的,但王长河还是敲了敲门,门只敲了一两下,吕海燕的妈妈徐华琴就快步过来开了门,徐华琴不认识王长河,但王长河
认识徐华琴,在沧浪镇,徐华琴作为一个医生已经算是公众人物了,镇上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徐华琴。王长河腼腆地说:“阿姨,我是吕海燕的同学,我叫王长河。”徐华琴脸上就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忙把王长河让进屋里,心疼地拍打着王长河身上的雪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吕海燕的爸爸吕国庆也站起身来看着王长河微笑。
王长河不好意思坐沙发,在沙发旁边的一条木凳子上坐下来,他的面前有一盆温暖的钢炭火,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但这个小镇上拥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家庭屈指可数。这就让王长河感到了吕海燕家的富有。这在他心里产生了压力和自卑感,王长河坐在凳子上不自然地搓着双手。怯生生地向吕海燕的爸爸说明了他的来意。吕国庆一直慈祥地微笑着看着王长河,听着王长河说话有时对王长河点点头。王长河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就起身告辞,吕海燕的爸爸也不留他,只是对吕海燕的妈妈说:“给长河找把伞吧,外面的雪下得大。”徐华琴就赶快给王长河找了一把伞,并将王长河送出门外,当徐华琴将伞递给王长河的时候,把那瓶“芙蓉江”也塞给了王长河,徐华琴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我们收了你的东西会有罪恶感,你吕叔叔会帮你的,你放心吧!”王长河就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喊了一声“阿姨”,然后给徐华琴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天晚上王长河躺在那床盖了几十年的被窝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虽然外面风雪交加。
王长河走出门的时候,徐华琴看见王长河拖着一条瘸腿的背影,她的心突然收紧了,一阵刺痛感让这个母亲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胸口。
徐华琴没有看见,消失在黑暗中的王长河已经泪流满面。王长河手里还多了一把手电筒,手电筒的电池显然是新的,电筒的光柱在夜空中扫射了一圈,王长河发现,飞舞的雪花比以往任何时候他看到的雪花都要多彩多姿。
第二天王长河就顺利地从银行贷出了三千元,走出银行的大门,吕国庆特地从柜台后面追出来扶着王长河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孩子, 你吕叔叔相信你,好好干,成功了说不定你还有可能去上学的。”王长河只有拼命的点头,他的鼻子发酸,他不能说话,他怕自己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