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欲望像条河(之四)
七
王长河的脚踝好了,说是好了,只是说脚不肿了,不痛了,可以下床走路和干活了,但却成了一个瘸子,他的脚踝处就像树根一样长了一个疙疤,他的脚踝严重脱臼并且骨折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当刘素琴医生通知他的父母可以让王长河到医院接受免费治疗时,那脱臼和骨折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的筋肉,以当时那个医院的技术力量和设备已经无法让他的脚恢复正常。医院只能消炎止痛,让他在减轻痛苦的同时让脚踝的肿胀消失,不至于产生更严重的后果。不管怎么样,脚已经好了,尽管成了瘸子,但最少不会躺在床上呻吟了。
若干天以后,王长河上学了,成绩一落千丈,对学习也失去了兴趣,他的数学和物理像他的脚踝一样严重脱臼,他的脚踝脱臼因为没有钱及时治疗让他成了残疾人,物理和数学脱臼因为他的自尊和自卑让他的成绩越来越差,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去让老师和同学给他补课。他主动要求老师给他换了座位,他不再和吕海燕同桌,他和吕海燕的座位在前面的第三排,每当王长河走进教室来到座位上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盯着王长河一瘸一拐的走到他的座位上去,王长河受不了那么多人的目光。他来到座位上坐下去的时候,吕海燕每次都要回头深深的看他一眼。吕海燕的目光充满同情,同情里面还有痛苦,王长河同样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就请求老师让他坐在最后面的那一排靠门的那个位置,前面的同学看不到他,他也不会老感觉后面有人看他,他没有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心里的负担减少了很多。
家里来了亲戚,看到王长河的变化,亲戚叹气,王鹏程不以为然的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得了残疾是好事,以后就死不了啦。王长河就忍不住痛哭,痛哭的时候,马宝云就叹气,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影响王长河的亲事。听马宝云说亲事的时候,王长河就想到了吕海燕,就更伤心更痛哭了,他一个人哭得哽咽过去了,王鹏程还是坐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打草鞋。不打草鞋的时候王鹏程就扭竹篾绳子,不扭竹蔑绳子的时候就搓竹麻绳子,竹蔑绳子是用来套在犁具上耕地的,竹麻绳子用来打草鞋用,王鹏程一年四季都把“业余”时间用来忙这些事情,这些东西多多少少总能换些毛票回来。家里买盐和煤油还不是什么大问题,有时接不上,找隔壁借一勺子过几天也能还上。
王长河在痛哭的时候,还是觉得父亲王鹏程对家里有着莫大的贡献。
春天在转眼间就过去了,夏天是在某一个晴天里突然降临的,阳光突然就变得炽热起来,让人不得不将身上多余的衣服脱掉,对于王长河来说,温暖的季节似乎就是一种幸福。在日子一天天靠近夏天的时候,王长河手上和脚上的冰口开始愈合,愈合后的地方就脱掉一层皮,脱皮的地方就长出紫色的嫩肉来。王长河剧烈的咳嗽也渐渐的平息下来。冰冷的季节远去以后,饥饿开始让王长河每天的几个时辰都心慌意乱,王长河家在百花盛开的时候没有了大米,在花儿们凋谢完的时候,王长河家就连苗饭都没有了。幸好那个时候洋芋已经有点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地下的果儿还远未成熟,只有麻雀蛋那么大,如果将洋芋比喻成人,那时候的洋芋就是三岁的孩儿,只不过是在摇摇晃晃的学走路,长个头的日子还十分漫长。可是饥饿的王长河一家不能等待,马宝云每天早上提着箢篼来到地里,用食指从每一窝洋芋的茎叶的根部小心翼翼的探下去,然后抠出来几个麻雀蛋一般大小的洋芋蛋,每一窝抠几个出来,有了小半箢篼,马宝云再掐一些嫩悠悠绿油油的洋芋苗尖儿提回家去。幸好这时候自留地里的小麦和豌豆也开始成熟,王长河一家的日子才得也一天一天的撑下去。
以往的暑假王长河差不多觉得有些幸福的味道,他家门前有一条清亮亮的沧浪河,两岸是绿油油的草地,王长河和小伙伴们将牛赶到河边的草地上,然后脱得赤条条的跳进沧浪河里,先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嬉闹一番,然后开始摸沧浪河里的鱼和盘海(螃蟹),鱼很狡猾,行动过于敏捷,要弄到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盘海就很容易弄到,也许是磐海的脚太多了行动反而不便吧,那些笨拙的磐海总是躲在那些石缝里,用棍子一捅,它就不自量力的伸一对钳子来夹住棍子,只要拖动棍子那磐海就愚蠢的追出来了,然后只要伸手掐住磐海的硬壳,尽管磐海有八只脚加一对钳子也无济于事了。
王长河跟其他的孩子一样,将那些磐海用麻绳一个一个的串联起来,天黑的时候赶着牛,提着螃蟹回家。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有几斤菜油,那是自留地里种出的油菜籽换来的,王长河的母亲马宝云不会理财,但菜油总是留了一点的,因为马宝云也喜欢吃油炸的磐海,王鹏程也喜欢吃,王鹏程吃油炸磐海的时候还会喝一杯,那种感觉胜过了过年。
可是这年夏天,王长河去了一次沧浪河就再也不去了,王长河那天去沧浪河照例和伙伴们一起洗澡抓磐海,当王长河惊喜的抓住一只大磐海的时候,一个伙伴突然惊呼起来:“大家快来看啊,王长河是个断脚脚”,当伙伴们围过来的时候,王长河将那只大磐海扔到了那个喊叫的家伙的脸上,那个家伙叫周义生,一个公社干部的儿子,和王长河一个村一个班,成绩总不如王长河,对王长河说话永远都是阴阳怪气。
王长河不再去沧浪河,一个人在整个夏天都开始沉迷在借来的那些小说的情景里,在这一年的夏天,有人开始给王长河提亲,理由是王长河残疾,将来不好找对象。要趁现在年龄小赶紧找,当别人向王长河说到亲事的时候,他脑海里顽强地出现了吕海燕的面容,并且在那里永久的定格。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让人耻笑。那一年王长河十五岁半。
八
又一个美好的秋天来了,对于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的孩子来说,秋天是唯一幸福的季节,秋天的包谷熟了,掰下绿油油的包谷棒子,撕开绿油油的包谷壳,包谷可以用火烧来吃,可以用水煮来吃,在这个无比美好的季节,即使是最穷最穷的农村家庭也不会饿肚子,穷苦的农村家庭变着方的将鲜嫩的包谷加工成各种各样的食物,尽管都算不上美味,但足可以让王长河的肚子撑得滚瓜溜圆。这一年中国结束了漫长的吃大锅饭的日子,农民把土地分了,王鹏程和马宝云没有分到什么好田好土,他们得到的田土都是别人分剩下的,王鹏程和马宝云也没有在地里下多少功夫,但是那一年他们收获的粮食还是比往年分到的多。
王长河又上学了,他的心情沉重,情绪低沉,他没有心情读书,没有心情听老师讲课,他像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里,同学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同学们在想什么,很多的时候,王长河都沉浸在那些小说所描写的美好和悲惨的世界里,没有想过读书对他的将来会带来什么,在他的心灵深处,他隐隐感觉读书对于他已经不太现实甚至失去了意义,他极不情愿地预感到他将在很短的时间里永远的结束他的读书生涯。
秋天行将结束,冬天即将到来,王长河跟他的同学们在老师的鼓动下都雄心勃勃准备考师范的考师范,考中专的考中专,考高中的考高中,并定下将来考上大学或中专的伟大目标,初三的学生都是热血的小青年,他们已经懵懵懂懂地在老师的鼓吹下开始不知天高地展望未来。王长河虽然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灰暗,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死心,他也跟同学们一样想抓紧时间学习,王长河家离学校大约五里路,以往走读的王长河为了节省时间抓紧学习,也改走读为住读了,但是住了校的王长河却交不起学校的生活费,王长河就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吃了晚饭到校就带饭到学校做第二天的早饭,冬天的早晨吃着冰冷的饭菜马宝云大概能够想象出来是什么滋味,马宝云在给王长河包饭的时候就给多舀了米饭,米饭滋润,冷了的米饭也是滋润的,苗饭干硬,尤其是冷了的苗饭,王鹏程看见给王长河带的饭、米饭远远多于苗饭,王鹏程就火冒三丈,王鹏程破口大骂他的儿子王长河:“你这个狗日的败家子,你狗日的天天读书耍,老子天天累死累活,你狗日的吃好的,老子吃差的,你狗日的将来怎么孝敬你的老子啊”!
王长河没有吭一声,他不敢吭声,他很怕他的父亲王鹏程,他默默地将所有的米饭全部倒回了饭甑子,然后王长河默默地将锅洗干净了。往锅里添了一瓢清水,然后自己默默地到灶门前烧起柴火,那水烧开了,王长河舀来一小碗包谷面倒进烧开的水里,用筷子一阵搅拌,那包谷面在瞬间就变成了稀饭,然后王长河将苗饭稀饭盛在一个大碗里用滤豆腐的塘帕包了就走,王长河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他的父亲王鹏程,王鹏程脸上的怒气消了,像月光明媚的夜晚的天空一样宁静。
其实王长河知道,父亲王鹏程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累死累活,王鹏程整整一个冬季不是坐在家里不紧不慢的打草鞋就是编织竹麻绳子,那都是一点也不累的轻松活。
那天晚上,王长河睡在学校拥挤的大铺上喃喃的说了一句梦话:母啊,我还可以读几天书?
马宝云没有听见王长河的梦话,马宝云也没有梦见王长河。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同学看见王长河悄悄地吃冰冷的苗饭稀饭,那个同学将自己用烘笼烘得热腾腾的米饭分了一半给王长河,再将王长河碗里的苗饭稀饭分一半过去吃了,那个同学叫李金原。
寒冷的冬天就在王长河与李金原分吃热腾腾的米饭和苗饭稀饭的场景里一天天的打发过去了,春天再一次来的时候,王长河开始在教室里坐不住了,每一节课都让他心绪不宁。首先,当花儿们争奇斗艳开放的时候,她发现渐渐成熟的吕海燕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了。王长河看的那些小说里有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有缠缠绵绵的男欢女爱,有描写露骨的男盗女娼,每一个有关情与爱、情与性的细节他都没办法不和吕海燕联系在一起,吕海燕就坐在他的前面,中间只隔了两张书桌,吕海燕有时候会回过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有时候会觉得吕海燕是林黛玉。
王长河已经在心里悄悄的想着娶媳妇的事了,他只是一个人悄悄的想,每次想到的都是吕海燕一个人,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是和他一起分吃他的苗饭稀饭的李金原他也没有告诉,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然有一半的时间是从家里到学校的路上,他会莫名其妙的捡起一块石头瞄准一棵小树苗扔出去,他的嘴唇在悄悄的蠕动着,他在悄悄祈祷,或者说想知道上天的意思,他在心里悄悄的说,如果我打中了那棵小树苗我就可以和吕海燕结婚,如果我打不中我就死心了。如果打中了他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欣喜若狂,但是他很快就开始怀疑上天的意思了。他会再来一次甚至两次来验证上天的真实意图;如果第一次打不中他也不会绝望;他会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就这样天天揣摩着上天对他和吕海燕的安排。
花开花落,花开花谢,谢了的花儿开始长出翠绿的叶芽儿和同样翠绿的果实,花开的时候蜜蜂们整天整天的忙碌着,庄稼人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忙,都要干得起劲。第一年分田土的时候人们觉得好事来得太突然,人们半信半疑的干着看着,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也许到了该收获的时候还是让大家来分。可是到了秋天大家顺顺利利地将自己种的粮食收回了家,人们相信这是真的了。现在,人们大胆了,放开了手脚,甩开了膀子,起早贪黑,恨不能一天当成两天用。土地在花儿还没有全部开放的时候就基本上耕完了。可是王长河发现,当别人的土地都全部耕完的时候,他的父亲王鹏程还坐在家里不紧不慢的打着草鞋。当别人开始播种的时候王鹏程开始不慌不忙的耕地了,等到别人的地里出苗的时候,王鹏程和马宝云才开始播种。王长河还发现,父母亲的表现比学校里面提倡学习的榜样雷锋还要雷锋。王鹏程和马宝云助人为乐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王鹏程和马宝云给别人干活比在自己的地里干活要快乐得多,当别人在播种的时候,尽管王长河跟马宝云连地都没有耕完,但只要有人请他们去帮忙播种,他们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他们必然是有求必应,帮别人忙了一天,回到家里的时候,王长河发现父母的嘴唇总是油光光的显得很滋润,父母亲打着饱嗝,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
马宝云和王鹏程还特别喜欢赶场,沧浪镇三天赶一次场,马宝云和王鹏程每逢赶场天就早早的吃了饭上街赶场,赶场的时候王鹏程在胸前抱一大摞草鞋,肩上会挂一大圈竹篾扭成的用来耕地的绳子,王鹏程就这样在沧浪镇的街上从街的东头游走到街的西头,到了西头再折回来往东头游走,他的草鞋两毛钱一双,他的绳子两根才五毛钱,他常常从早上一直游到天擦黑只能卖出几毛钱,但王鹏程依然锲而不舍地坚持赶场。坚持从早上赶到晚上。马宝云在赶场这方面的精神和王鹏程旗鼓相当,马宝云会用一个背篓背一些很不成样子的蔬菜上街去卖。她的蔬菜总是不太赶时令,比如莴笋吧,别人在卖又鲜又嫩的莴笋的时候,她栽的莴笋还是无精打采的莴笋苗。等到她有莴笋卖的时候,人们早就吃腻了。何况她买的莴笋看起来是那么老气横秋,既不鲜也不嫩,一般很难有人问津。马宝云又没有耐心,不愿坚持守在她的背篓跟前,马宝云去街上游走,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看到有人卖山羊肉或者狗肉兔肉什么的,马宝云就会停下来咽着口水的使劲瞅。别人会问:你要买多少?马宝云笑嘻嘻的说:买多少都没钱。遇到认识马宝云的人会说,那就赊给你吧。马宝云就会真的将山羊肉高高兴兴的拿走了,王长河记得有一次马宝云赊了整整的一腿山羊肉回来,一家人一顿就吃了个精光。很多的人都愿意将吃的东西赊给马宝云,因为马宝云很讲信用,当别人问马宝云要钱的时候,马宝云会将家里的包谷或者谷子背到街上去卖了还账,或者直接用粮食抵账。
王鹏程游走到天黑回家,会在场口某个小百货店的柜台前买一杯包谷酒站着喝了。有一次王长河看见父亲正在喝酒的情形,一下就想到课本上的孔乙己。只不过父亲没有穿长衫,父亲的短袄也是补了又补,棉花翻出来,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露在外面。父亲喝了酒转身离开柜台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屁股上裤子的补丁的线绽开了,露出一块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光肉。王长河低下头,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自己,我还能读几天的书?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想到“我还能读几天的书”?这句话的时候,他无比痛苦地预感到,美丽的吕海燕将离他越来越远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春天在转瞬间就过去了,所有的花儿几乎全部凋谢完毕,大地是无边无际的绿色。可是在无边无际的绿色的海洋里,王长河悲哀的发现有一小块一小块衰败的黄色,那是他家的包谷苗和稻秧苗,别人家播种的时候除了农家肥还放了磷肥、甲肥,出苗的时候,那苗就翠绿翠绿的充满生机,在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下飞快的茁壮成长。等到薅了一次草,人家又开始追化肥了,那苗子就更绿了,也长得更快了。王鹏程和马宝云播种的时候,农家肥就放得很少很少,他们家只喂了一头走路都晃晃荡荡的母黄牛,母黄牛个头瘦小,吃草一幅斯文样,吃不了多少自然就拉不了多少。喂了一头架子猪,猪吃食不多又挑食,瘦得皮包骨头,那猪拉出的屎比羊屎豆大不了多少,而且硬梆梆地在粪水里漂浮着。王鹏程在播种的时候也只是往种子的窝凼里滴那么一滴粪水,苗子刚出土就显得病怏怏的营养不良。到了该薅草的时候王鹏程却在家里不慌不忙的打草鞋扭绳子,别人薅两次草了,王鹏程和马宝云才拖拖拉拉薅完第一次,包谷苗和稻秧苗都是那么半死不活。他们又没有钱买化肥来给秧苗们补充营养,他们种的庄稼就在万绿丛中显出一片一片的黄色来。这些一片一片的黄色刺激着王长河敏感的神经。让他感到无法理解的是,他的父母却对这样的情景无动于衷,似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毕业考试很快就举行了,毕业考试不是决定命运的最后时刻,因为毕业考试以后还有升学考试,但毕业考试却决定你是否能拿到毕业证书,王长河考得不够好,但也不是十分的糟糕,全班比他考得糟糕的大有人在,但那些比他考得更糟糕的却拿到了毕业证,王长河只拿到了一个结业证,王长河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毕业合影的那天,班主任老师提了一个要求,要每个同学都穿上白衬衣照一张毕业合影,这对于别的同学只不过是回家换一件衣服而已,可王长河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没有穿过白衬衣。
毕业合影那天,阳光说不出的灿烂,但是在王长河眼里,那阳光是那么毒辣和惨白,每一缕阳光都在讥笑王长河的穿着,在他们学校教学大楼的后面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槐荫树,那树上正开着一串串像葡萄一样的白色的花瓣。那一串串的花瓣是可以吃的,王长河垫着脚尖摘下来一串花瓣,那花瓣的中间有一段细嫩的花芯,把花芯拔出来放在嘴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和清香味,王长河表情麻木地吃着槐荫树花瓣里的花芯,心里充满了绝望。他的班主任老师来了,请他去参加合影留念,班主任说了些什么王长河一句也没有听见。不管班主任老师怎么说,王长河都坐在阴凉的槐荫树下的那块石头上一动不动,王长河在脑子里想象着所有的同学都穿着雪白的衬衣合影的情景,如果他一个人穿着破旧的不同颜色的衣服站在同学中间,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王长河最终没有参加他所在的初三(2)班的毕业合影留念,他逃避了贫穷在那一瞬间带给他的永久性的羞辱!当班主任老师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在想,吕海燕和谁站在一起呢?她的左边是谁?右边是谁?前面是谁?后面又是谁呢?吃完了一串槐荫树花瓣的花芯,他痛苦地埋下头揪住了自己的头发,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太阳落山,坐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的腿已经坐麻木了。
三天以后,王长河独自一个人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天他自己将自己最好的一套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读初一的时候他就不要母亲马宝云洗衣服了。他嫌马宝云洗不干净,他自己也洗不干净。因为他家买不起洗衣粉,但是他洗衣服很卖力气,总比马宝云洗得稍微好一点。那天他厚着脸皮在隔壁王茂昌那里要了一撮洗衣服,他将那套最好的旧衣服洗得格外干净和鲜亮,然后穿得干干净净的上学去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起来他是那么认真的在听老师讲课,但是如果仔细看,他却一直在盯着吕海燕的背影,吕海燕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就大胆的盯着吕海燕的眼睛,可王长河的神思恍惚,有时候如醉如痴,有时候看起来在无限的向往什么。
放学的时候,王长河首先匆匆忙忙地走出教室,飞奔出校门,来到一个僻静的通往医院的必经之路的路口,那是吕海燕回家必须要经过的地方,王长河决定不参加升学考试了。他不想跟任何人商量,他也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他要告诉吕海燕,吕海燕送过他一双黄皮鞋,吕海燕的父母还给他医治过腿,王长河知道他不能告诉吕海燕他内心对吕海燕的真实想法,那太自不量力了,他不能那么卑鄙和厚颜无耻。但是他要告诉吕海燕,他就要永远的离开学校了,读书对于他王长河来说只有等到下辈子了。
王长河开始在路口站着,因为他瘸着一条腿,他的身子站不直,他不想让吕海燕看见自己这样一点也不光辉的形象,王长河找了一块石板坐下来,远远地看见吕海燕一个人肩挂着书包走过来了。她穿着洁白无瑕的白衬衣,一条灰色的崭新的裤子,红色的塑料凉鞋,吕海燕后脑勺织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额头光滑,皮肤白净细腻,身材高挑,两眼顾盼生辉,这样一幅光彩照人的形象向王长河一步一步的逼近了,他猛然间紧张起来,一股巨大的自卑感更加迅猛地涌上王长河的心头。在吕海燕还没有往他这个方向看的时候,王长河起身迅速地离开了,因为走得太快太急,王长河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瘸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