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最后一片雪花
杨长江跟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醒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在工地上干活，都是天一亮就上班。基本上，每天都是从天亮干到天黑，如果是打混凝土之类的活，晚上还要加班，加几个钟头都说不清楚。这些年，杨长江凭着自己过硬的手艺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赚了不少钱。从两百元一天干到一天三百五甚至四百或者更多，比四百更多的时候就是加班加出来的或者是包过来拼了命的干。流的汗和赚到的钱成正比。
埋头干了几年，扬长江发现，自己银行的账户上居然有了六位数的存款，这是他前些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为了银行那一大笔存款，杨长江和媳妇王桂花在床上翻来覆去很多个晚上无法入睡，为了那笔钱怎么花，他们讨论了好多个晚上。
他们家住在离凤城六十公里的达乌镇，这些年，达乌镇的人外出打工一个两个的都挣了不少钱，很多人在公路沿线或者老家的宅基地上都修了大房子，一家比一家修得大。你修占地面积一百个平米，他修占地面积两百个平米，你修两层楼，他修三层楼，我比他们都厉害，修五层楼。造型都是那么方方正正，但是规模却超过了别墅的规模。只是不能进入房子内部，那多半会粗糙得让你失望，有的甚至倾其所有，负债累累，最后再也无力安装门窗，就让一堆钢筋混凝土长年累月在那里伫立着，可怜巴巴地盼着主人有一天回来给自己收拾收拾。
杨长江也想用那笔钱在老家达乌镇的公路边修一栋规模气派的楼，他想让陈桥雨看看，自己也不是那么没本事的人，你当年不嫁给我要嫁给张芋头，一定是错误的选择。张芋头那时候不过仗着父亲是大队会计，家里比自己家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杨长江个头矮，可是张芋头不但个头矮，还长着一张荞麦粑似的脸。样子比自己丑老多了！不过杨长江明白，对于男人来说，丑与美完全不是问题，人家姑娘们从来不在乎这个，村里面的老人经常说“有钱不怕胡子深”，连年纪都不是问题，何况美丑？再说晚上灯一关，根本就看不见嘛！
当然，杨长江不敢把这个心思告诉王桂花，王桂花知道扬长江喜欢过陈桥雨，王桂花心里明白，陈桥雨比自己长得好看多了，只是可惜嫁的男人不如自己的男人顾家，不如自己的男人有手艺，能吃苦，她心里面可不愿意让自己的男人有机会接触到陈桥雨。
两口子讨论了好久没有讨论出个结果，上上前年的正月，王桂花到住在县城的大哥大嫂家拜年，大嫂带着她到凤城天桥附近的圣达广场跳了几次广场舞，王桂花就下了决心，她也要成为凤城县城的居民，她要和丈夫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让自己的子孙万代都成为城里人。更重要的是，王桂花知道陈桥雨还住在乡下，这样，杨长江和这娘们就没有机会接触了。
王桂花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杨长江没有想那么多就答应了这个方案。反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妻子王桂花又是个喜欢埋怨人的婆娘，让她拿主意，将来是对是错不埋怨自己就行。
这一年，夫妻二人都在凤城的县城干活，那时候，凤城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才。杨长江是一流的技术工，砌砖、粉墙、扎钢筋样样在行，他走到哪里就带着媳妇到哪里，他一天挣四百，媳妇一天最少也是两百，一天下来，两个人就是六百，一个月下来就是小两万，虽然辛苦，心里倒是很踏实的。以前种庄稼，一年下来也没有这一个月挣得多呀！
休息的时候，两口子就穿得干干净净地，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他们一起去那些售楼部看房，穿得干净点，好一点才不会让售楼部的那些穿得整整齐齐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们看扁了。最后他们终于在靠近拉娜河的边上看中了一个楼盘的房子。杨长江站在一栋三十二层高的楼上看着拉娜河碧蓝的河水对王桂花比划着说，以后买一根三百米长的鱼竿从这窗口伸出去，你煮好了饭如果没有菜，我就直接从这里帮你钓一板鱼起来下锅。王桂花也瞭望着窗外的拉娜河，觉得未来的生活一定无比美好！
就这样他们一手付清就买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交房后他们就开始装修，装修没有那么多钱，就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等装修好，泡乔迁新家的喜酒，亲戚朋友凑的份子钱就把借的钱还清了。杨长江和王桂花一家就这样成了凤城这个县城的新市民。
他们这个小区前面是拉娜河，左面和右面还有后面都是房子和马路、无遮无拦，懂风水的表哥雷方达说，这叫无依无靠，时间长了，恐难维持。
王桂花说，表哥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人们都知道，好话说了没什么用，可是要是说不吉利的话，基本上都是说一句就准一句的。果然，才一年的时间，杨长江和王桂花就发现他们不那么顺利了，首先是他们干了活在年底拿不到钱，然后是很难找到活干了。凤城的工地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远走浙江和广东，可是他们发现即使是在广东和浙江干了活，年底结账的时候也很难拿到钱了，或者是只能拿到一部分。表弟贺林脾气火爆，拿不到钱就给包工头劈脸一拳，结果被拘留了十五天还是没有拿到钱。
现在，杨长江和王桂花又睡不着了，白天没干活，早上醒来更早，可是起来干什么呢？他们不知道。
城里没有地，只有高楼和马路，还有马路上的车流。
王桂花说，我们做点什么生意吧？
杨长江说，我们会做什么呢？
王桂花说，别的不会，我们早晨起来去卖糯米饭吧？
杨长江说，试试吧，也许能赚到钱呢！
晚上王桂花就泡好了五斤糯米，她不敢泡多了，第一次做生意，不知道深浅，不知道能不能卖完。
早晨五点，王桂花就起来蒸糯米饭，天一亮，王桂花就背着蒸好的糯米饭上街了，现在是六点半，她只有短短的一个半小时，八点钟城管一上班，她就得收摊了。
杨长江从来都不好意思卖东西，卖什么他都害羞，他只能在家里等着，王桂花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到底还是有勇气摆出来，只是不好意思吆喝，这太让人难为情了！
九点钟的时候，王桂花回来了，有点垂头丧气，杨长江问：卖了好多钱？王桂花没好气，没钱，没钱，吃糯米饭的人都死光了！
其实王桂花还是卖了两份出去，一男一女两个中学生，一份三块，总收入六块钱。糯米就花了将近二十块，还有配菜，电费，算起来，倒亏十多元。不过糯米饭还可以自己吃，也不算亏，可是明天还去不去呢？王桂花没有勇气了，杨长江也不愿勉强她去。那么，还是去找活干吧！
凤城的工地都不好拿钱，扬长江还是打算联系外面的工友们。
他正准备拨打一个工友的电话，还没拨出去，自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看来电显示是在浙江打工的侄儿杨先明打来的，杨先明声音急促地说：“幺爷呀，麻烦大了，我兄弟先军问老板要钱，被老板喊人打破了头，现在住在医院要动手术，医生说要先交五万，打人的那些混蛋都跑了”
杨长江脑袋嗡的一声，侄儿后面说了什么他就听不见了，杨先明是自己的亲侄儿，是哥哥杨大江的儿子，父母死得早，人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哥哥嫂嫂对自己就像对儿子一样没话说，可是哥哥命苦，十年前在工地上干活从五楼摔下来成了植物人，嫂子天天在家里照顾，当时赔偿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两个儿子没钱上大学，只能子承父业在工地上干活，这事他不管谁管？
杨长江只能连声说先明莫急、先民莫急，有幺爷在呢！幺爷一定给你想办法。挂了电话，杨长江急忙在电话通讯录里找可能借得到钱的人，可是找谁呢？他认识的人多数也就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人，谁都不容易，可是这事不能拖，一拖先军可能就没命了。管他呢！关系好点的都问问吧！这个时候就顾不得面子了，人命关天，面子算什么？终于，有个工友答应借给他两万，还有个工友答应借给他三万，他们都知道杨长江是一个守信用的人，和杨长江打交道，他是说一不二的。杨长江也承诺说，他明天就拿房产证到银行去贷款，贷了款就还给他们，绝不会拖欠三月两月的。工友说，不要说那么多，赶快把钱转给侄儿吧！那边可是等着救命啊！
还好，现在微信可以转账，两个工友把钱转给他，他马上就把钱转给了侄儿。催着侄儿马上去交钱，一定要好好照顾好弟弟。那边的侄儿先民哇的是一声哭了。杨长江的喉咙也一下子堵住了！媳妇桂花在旁边把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夫妻双双默默流泪！
第二天一早，杨长江就拿着房产证去银行办了贷款，他贷了十万，先将借的五万都还了，另外五万他留着，如果侄儿那边还需要，他只能转给他们，好在妻子王桂花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先民打电话过来，说弟弟先军醒过来了，但眼神特别可怕，说好了以后一定要去亲手宰了那个黑心的老板！杨长江说，你一定要看好弟弟，千万不要让他去干傻事啊！可是杨先明说：“幺爷呀！其实我也想杀了那个老板，如果我劝不了弟弟，我只好和他一起去杀人了！”
杨长江说，你狗日敢！你不算事了吗？你父亲在家里谁养活？你妈妈天天守着你父亲，谁给她生活费？你杀了人你去偿命，你龟儿子倒是解脱了，可是我们怎么办？你把他们都撂给我和你幺娘吗？你还有没有良心？
杨先民在电话那边沉默良久，幽幽地说了一句：“幺爷，我们这样活着真没意思！”然后就挂了电话。
王桂花担忧地看着杨长江说：“两个孩子不会去做傻事吧？”
杨长江不抬头，自言自语地说：“是祸躲不过，躲脱不是祸！”
以后每天早晨，杨长江都电话过去询问，先军才十九岁，年轻，身体恢复很快，到了第七天，扬长江问侄儿还需不需要钱，侄儿说都快出院了，不需要钱了。杨长江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他再三警告两个侄儿，千万不要去做傻事，找老板不行，就找当地政府，这天底下总有讲理的地方！
三天没有联系两个侄儿，第四天打电话过去，先明的电话关机了，再打先军的，也是关机。用微信联系，也没有回应！
杨长江心里无比沉重！
王桂花身体都有点发抖了，她说，要不你去浙江找找？
杨长江说，没有详细地址，怎么找？再说他们每天呆的地方可能都不一样，怎么找？
这时正是秋天的末尾，凤城的郊区盛产大脚菇，杨长江知道新鲜大脚菇在街上能卖到八十元一斤，也许会有好运气，能捡到几斤大脚菇。杨长江打起精神，说我们不如到山上捡大脚菇去吧，王桂花表示完全同意。
两人骑上电动车，王桂花紧紧搂着杨长江的腰，往凤城的西门出城了！
找到一座山，山上有很多青杠树，这样的山林是容易长菌的地方，运气不错，捡到了一大方便袋椒子菌，大脚菇也捡到一斤左右，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学着别人的样子在郊区一个三叉路口摆起来卖，居然很顺利地卖出去了，一共卖了一百二十元。这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这无本通商的生意，居然比卖糯米饭强了若干倍。
以后只要天不下大雨，他们每天很早就起来去捡菌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冬天，山上长不出菌了。
杨长江还是无法和两个侄儿联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自己呢？没有收入，没有活干！他现在觉得，这个县城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可是两个孩子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读大学的儿子一开学就要一万多，他该怎么办？女儿上高中开学也是几大千，他必须想出生钱的法子。
可是夫妻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办法！
有一天杨长江终于对王桂花说，我们还是回老家种地吧，把我们城里的房子卖了吧！
王桂花突然就抱着丈夫哭了，她没有想到，她才做了两三年的城里人，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就要回到过去了！回去种地没什么，她王桂花是个种庄稼的能手，可是她的面子往哪里放？
但是她打算和丈夫一起接受这个现实！好在是老家的房子还在，猪圈也还在，一切都来得及。
决定了就不要犹豫，他们得在冬天收拾好家里的一切，明年一开春就要好好的干，有些活是在冬天就要开始干的。
决定了心里反而就踏实了，他们打了好多张房屋出售的广告到处张贴，然后又去房产中介挂了号，两口子收拾了半天东西，仔细的锁了房门，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他们这个在县城建立起来不久的家，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了回老家达乌镇的客车。
老家的房前屋后都长满了野草，猪圈牛圈下面粪池里的粪都全部干枯了，这粪池也要好好收拾收拾，否则粪都装不住了，没有粪，怎么种好庄稼呢？
村里的邻居们的房子依然多数空着，像他们家一样，房子都生了霉，房前屋后长满了野草，猪圈牛圈都显得要垮塌的样子，粪池的底部都开裂了。没有牛欢马叫、没有鸡鸣狗吠，村子里安静极了！
两口子已经合计好了，多养几头猪，还有母猪也要自己养，买别人的小猪实在是太贵了，种个十亩八亩的烤烟，两个孩子读书，没钱不行，等孩子不用钱了，烤烟就不用种了！
一切都收拾好了，家里已经养起了三头小母猪，明年秋天就应该下第一抱猪崽了。烤烟已经播种在地膜里了，地已经耕了第一次。一切都很顺利，两口子心里盘算着明年的好收成。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可是还没有下过一场雪，王桂花心里有些担心，跟丈夫念叨，这天怎么就不下雪呢？杨长江说，这是天老爷的事，我们还能替他做主？
晚上睡觉，两口子聊了好大一夜的天。
天居然就下雪了，那雪花好大呀！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般大小，雪花噗噗的往下掉，雪花掉在地上就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杨长江感到很奇怪，这雪下这么大，到了地上怎么就没有一点痕迹呢？突然天空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雪花，那一片巨大的雪花居然是红色的，那片巨大的红色的雪花出现以后，所有白色的雪花都突然消失了。红色的巨大雪花成了天空中唯一的一片雪花，也是最后一片雪花。最后一片雪花向着杨长江的头顶急速飞来，雪花砸穿了屋顶，眼看就要掉在他们的床上了，杨长江吓得一声大叫，满头大汗的坐了起来，他的心“咚咚、咚咚咚”跳得好快呀！王桂花被惊醒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丈夫梦见了什么，就听见了敲门声。
敲门声十分谨慎，这让杨长江心里一沉，想到刚才的梦，他已经猜到是谁在敲门了。
他没有问是谁，立刻披衣起床去把门打开了。
没错，是两个侄儿回来了，大侄儿一进门就给杨长江跪下了，他声泪俱下地说：“幺爷，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管住弟弟，我还帮着他去把那个老板给杀了！”
小侄儿说，其实我们不该杀那个老板，他在断气前告诉我们，他真的没有拿到那笔工程款，他已经借了几百万的高利贷了！
王桂花赶快去关门，关门前她仔细看了看门外，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