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亲昵
“如果不是恋人,就不应该有那些亲昵的举动。”当我回到长桥后,这想法才缓步而来。那山盟海誓没有出自我口,那深夜的低声交谈却不是一个人的梦话和呓语。即便两人的亲密还没到同床共枕的地步,可也不是寻常的友谊所能解释的。——一个健壮的成年男性,就不应当在本该果断处置的问题上闭口不言,连模棱两可的情形都应当尽力避免。“波纹城的妇人为此舍弃了别人珍惜的所有,没有玩笑的意味,看不出轻浮的成分,她能否换来亲密无间的良辰美景?”我这个璧宿县人在犹豫不决,原因又是什么?她可能存在的令我鄙夷的德行?——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可能只是言不由衷的刻板印象的蛊惑而已。
“我不怀疑我的真心,它一直汹涌澎湃,没有什么能比拟。”波纹城的妇人在来时的白天与夜里老是这样说,没有哪一次的态度是令人迷惑不解的。——于是,我的铁石心肠终于软化,愿意闯开私人籓篱的禁地。在二十三日回到长桥的晚上以亲吻告别,并约定一个幽会的良夜。“得寸进尺地说,我希望与您的婚姻早些来到。回到住处我便要处理所有的阻碍,令你我安心。”邓佢含情脉脉地说,“我的顾忌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唯有您的承诺。”
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心存疑虑,但眼前的“激变”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对与不是。西部人需要一场婚姻,应该许下一个不变的诺言,不管他活了多久或经历了多少无疾而终的荒唐事。——可能只有我自己的不宁的心神才是与波纹城妇人的幸福婚姻的唯一变量,它跃跃欲试而又畏畏缩缩。“没听说过哪个璧宿县人是渴望一个人的孤独的,不管他有多少未了结的心结,都不能留到垂暮之年一同解决,因为那时只剩下了醍醐灌顶的说教却失去了扛鼎的蛮力。”我想,“我只是半个年轻人,独属于年轻人的快乐快要消失不见了。”
我在这一件事情上想了许多,走在长桥的楼梯上,不知不觉到了七层。——这里住着一位满身纹身的何姓女青年,我说过要拜访来着。我也要寻找一个暂时的落脚点,毕竟西二十九区和城外现在都还不是我的新生活的起点。
何姓女青年大概还住在过道的尽头,我猜测。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郑先生。”何姓女青年见我到来很是诧异,开门便这样说,又直接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自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要来看望你和你的左臂。时间可能早了些,但我只会在现在有不被误解的机会。”我分开她时说,“我带了一些不知名的特产,没花多少钱,总不能空手来。”
“时间过了这么久,您还是那个看望我的唯一的人。”何姓女青年揉了揉眼眶,说话不像是半开玩笑。
“大概我记性较他们要好吧,况且这记忆几乎不为人知。”我想了想那可能的原因说。
“我现在才觉得,与其徒劳地耗费一生于一个城市,不如用青春年少换来真正有意义的爱慕。”何姓女青年的口音还是这样,一个多月未见,还是能用两句话从无边人群里分辨出来。——我一时没有在意她的见地。
“钢板现在还不能取出来,我读过相关的文章,总要一年或一年半左右的时间,不能操之过急。”我想着我到此地的目的以及说出口的方式。
“手臂里的钢板不是件重要的事,郑先生,完全不重要,我足以应付。”何姓女青年接着我说话的尾巴说。
“这是自然的,成年人只要一两次点拨就能完全明白周围的简单的学问与科学。”我的眼睛越过这个低矮的波纹城人的头顶,看着室内的卫生状况说,“能保持清洁的波纹城人一定能做好自己的事,她一定前程似锦。”
“您急着走吗?郑先生。”何姓女青年说,“我知道你很忙,可能这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没有哪一个人比你还忙。但既然来到了此地,就不应该只是坐着说两句话。”
“今天晚上暂时不忙,我也不再是波纹城或方圆大地的明星与英雄了,我的忙碌是因为别的。”我答道。
“我不明白,‘不再是波纹城或方圆大地的明星与英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何姓女青年没有听懂我的话。
“各行其是,互不相干,那些功名与我再无瓜葛,我也不再丢人现眼了。就这样,我又是一个正常人了。”我回答道。——我依然感觉到一种无拘无束的畅快。——但畅快的隔壁是我的如山般的内疚与自责,不能再往里走一步。
“既然这样,我说起话来应该更方便一些,毕竟我少了很多心理压力。”何姓女青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值得这样严肃对待。——纹身?已经有过一次讨论了,不必再谈一次。我的观点,传统的守旧的璧宿县人的观点,就是那样,依然没有丝毫的变化,我也不会再重复一遍。如果是其它的事,那我一定猜不出来那是什么。
何姓女青年果然撸起她的袖子,向我展示那洗纹身的后果。——彩色的纹身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疤痕。不必想,这青年活像一个染上恶性皮肤病的病人。
“你只是拔出了右脚,却将左脚陷进去了,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你又该如何除掉疤痕呢?”我不懂这何姓女青年的想法,“你将全部纹身都洗掉了吗?”
何姓女青年没有说话,像寡言少语的斗士一样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我见那胸脯上也尽是肉瘤状疤痕。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言论影响到了你,如果是,我很后悔和内疚,我和当初怂恿你纹身的人或物一样有罪。但是,你早应该知道洗纹身的可能的后果的,不一定会洗净,一定会留疤。那庸医有没有说过这后果?你是在长桥洗的吗?我要找那个庸医,给他两句忠告。”我有些冲动,情不自禁道。
“我曾经很喜欢纹身,只是最近发现不合适了。还不如爱上一顶帽子,不喜欢就能摘掉,不像如今这般付出些惨兮兮的代价。”何姓女青年只说纹身,好像眼里只有这个,“他们说过,但我确实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强迫。纹身不见了,就足够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吗?我看见疤痕就想到了纹身,这副模样甚至比以前更醒目了一些。而且,年轻又不是非要犯错不可,有些错误相当离谱,自己又不是永不回头之人。——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与你同行,绝不会让你犯这样的错误。”我好像说过类似的话,但记不太清了。
“相识恨晚,郑先生,我是这样觉得的。”何姓女青年遮住了那疤痕说。
“又该找哪位医生来除去你的疤痕呢?”我说道。
“为什么要在意疤痕呢?郑先生,为什么非要除掉不可呢?”何姓女青年问我,她明显不明白。
“因为你我对彼此并不熟悉,我首先能注意到的就是那些表面的东西。——外套,身高,皮肤,长短发,这是不言自明的。如果这些疤痕是天生的,那倒没什么,可它与纹身一样是头脑发热的造物。”我说道。——语气不是那么平和,像西部来的强势的家长作风。
何姓女青年好像很难过,只是我当时没有发现,我还以为那是波纹城人常有的消沉。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会明白何姓女青年关于纹身和疤痕的疑问的真实意味。——但不管发生于何时,不管我是否有了相拥而眠的对象,它都不会有结果。纹身是表象,很多错误没有改正的机会,很多隔阂超过了方圆大地千山万水的隔绝。即便我对波纹城青年的注目比波纹城的中年和老年更多,但仍然远远称不上了解。我不会长成波纹城的长者,可也没有波纹城人的青年时光,很多举措只是盲人摸象而已。
医生那里没有除疤的更好的办法。——“没有立竿见影的神药,因为这里是医院,不是神棍大讲堂。”——医生直截了当,对我和何姓女青年这样说。
这差不多就是我帮助的极限和尽头了,璧宿县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些拜访将不得不结束,不知道下次重提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旁勃城人,不知道他是否在此处或是否随身带有予人安慰的东西,于是借着如厕的空当特意找寻一下。——他还在,天助我也!
“您走遍了整个波纹城吗?先生。”我走上前去,递了一支卷烟以示好意。
“正是,年轻人。”那旁勃城人带着自在的快活,“谢谢你的香烟,我要在没人的时候带出去品尝。”
“如何安慰一个满身疤痕的女性?不求别的,只希望她不那么难受。”我问道。
“这有一瓶沙漠来的药剂,不是沙子,不能口服,只要在睡觉前敷在疮疤上,第二天醒来便肌肤细嫩如婴儿。”旁勃城人递给我一玻璃瓶,没有包装,没有任何字迹,好像所谓的沙子只是纯粹的沙子而已,好像予人安慰的只是语言的欺骗一样。但也找不到任何更有益的办法,它们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心病。
那旁勃城人依然有着洞察万物的聪明,别人脚步匆匆且闷闷不乐,他却始终带着与世无争的自在逍遥的冷漠。——宽边帽还在往下落沙子,不易觉察以至于像是干燥旧屋里的顺着光柱涌入的灰尘,他本人则像是沙尘天气里行动自如的先锋和指路人的扮相。——这是稀奇古怪的,即便波纹城是方圆大地各处人的热闹坩埚,这番模样依然十分少见。可除了我和那何姓女青年,几乎所有的旁人都视而不见。
我谢了旁勃城人,记住了他说的每一个字,睡前便将它作为一个颇动心思的礼物送给了何姓女青年。“这有一瓶沙漠来的药剂,不是沙子,不能口服,只要在睡觉前敷在疮疤上,第二天醒来便肌肤细嫩如婴儿。”——我这样说,一字不差。
“谢谢,郑先生,您虽不合群却依然幽默。”何姓女青年守着我的赠品说。
“合群有时候是件危险的事,大部分时候还是不提为妙。”我听不懂何姓女青年的弦外之音。
“如果寻欢作乐没有什么代价,你是否愿意体验一次这样的欢愉?”何姓女青年好像换了一个人,她的有些话不深奥却异常难懂。
“与合群有关的欢愉?”我一手叉着腰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问。
“是的,公认的欢愉,床上的欢愉。”何姓女青年像在一个紧张的时刻公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不会,除了自己的爱人,我是不会和谁有这样的亲昵到极点的举动的。如果那是我的爱人,一切水到渠成的事情就不会是问题。”我回答道。——好像没有说什么,但想要表达的都无一遗漏。
“感谢你的解答,郑先生。”何姓女青年最后说。
“祝你愉快,后会有期。”也许残酷无情,但考虑到在茫茫人海中邂逅的难度,又贴合实际。——可能永远都没有拜访的必要,我也没有许下任何相关的诺言。
何姓女青年可能早就预料到了我的这番话,于是屏住呼吸般看我如何说出口。——直到这时,才落下了失魂落魄的石头,她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经历完这一切,我休息时已经很晚了。邓佢凌晨时与我通话,说一切障碍已经扫清,幽会将正大光明,它只是寻常爱人的私欲与共谋。——“从此以后,无人打搅。”
“无论怎么看,在长桥的松散的旅途都应当结束,应该将精神完全投入到另一番‘以己度人’的全新境地里去。波纹城到处都是这样的青年,到处都是这样的公民,到处都是这样的挫折与机会,一个‘志存高远’的璧宿县人不应该只是在一小块园子里沾沾自喜和坐享其成。我的寿命是有限的,一定要在明智和坚决的庇佑下才能撑过下一次‘强取豪夺’的风暴。——我正要造成这样的风暴。”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