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无事生非
“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它的存在便是一种天然的亏欠。”邓岐在波纹城工业大学所受教育的时间并不长,但无论怎样说,都还是系统且全面的。不像我,很多举动只是西部人的秉性使然,其中冲动的成分居多。所以,当谈到工人的权益及如何改善时,我倒是寡言少语的那一个。
“这是自然的,食骨吸髓者正指望着这个牟利。”我回答道。
“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看似积极有利,实际上只是抱薪救火,延长了那群该被吊死的蛀虫的生命而已。工人的生活不像以前那样差,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邓岐表现出来的忧心与思索并不常有,怕是在波纹城的百万人口中也找不到几个。
“正路上遇到这样的事是难免的,我们又不是圣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无可奈何道。
“不必沮丧,先生,这条路如果走不通,我们就用刀斧另外劈开一条,可能会更省时省力。”邓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与希望正是屡屡受挫的年轻人所缺乏的。令我惊叹不已的是,从束手束脚的白皮肤的波纹城青年到敢作敢为的粗壮有力的猛士的转变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要知道,我发掘璧宿县人与自己内心的自以为是的精神也要数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某些疑问甚至至死无解。——邓佢却道路明确,仿佛最坚毅强力且不知道悔改的璧宿县的初代移民。
将推行与将成功的改革计划共计二十八条,加上邓岐对工人运动的理解与期望,可以凑出一本儿童涂鸦般的练习册或其它简练新颖又难懂的天书。——不管是涂鸦还是天书,波纹城公民的狡猾与私心都不能马上理解,怕是还要多栽几个跟头。不管怎么说,其中没有一条是与公众和社会的良心背道而驰的,完全合理,值得推行。
“在‘邓氏工业’的实践没有什么难处,我了解我的母亲,她信赖您,她对您言听计从。您,我,也是同一条路上的两个人,最真实的渴望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母亲一定不会反对。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让它在波纹城乃至方圆大地遍地开花。这才是永恒的目标,这才值得终生奋斗。”邓岐言之凿凿。——那无法包裹住的迫切感凶猛强烈,又有着年轻人中罕见的烈焰熊熊的野心。
“我已经和你的母亲讨论过,结果是,没有什么不便的,这又不是一件恶事,放手去做即可。”我说道。——这既是爱人又是“公认”的夫妻间的许诺,便不应该有反悔的可能。于是,在西二十九区“做客”的当天,我便以继父的身份许下这样的诺言。
我从未经历过长久的快乐,从未享受过富足的生活,可以认为是海岸居民的少见多怪,可以认为警惕与朴素是传统与守旧的璧宿县人的精神。总之,事已至此,我准备用十年的积蓄换来一场西部居民式的婚礼和无人干扰的安静生活。——虽谈不上十分富裕,但在为‘大波纹城’服务的这些年里,落到手上的依然超过了十位流水线工人十年的薪资,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胡乱开销的人。即便是夫妻,但就波纹城人重视私产的“习俗”来说,相互少些钱财上的依赖肯定是好的。既然继子的精神是西部精神的极致和延续,也让我少了些“窃取”的谴责与亲力亲为的负担。
与尽量不动声色的婚礼的布置相比,令我更忧心的是在工厂的所见所闻。——邓氏工业的产品不管是做工还是科技水平都在突飞猛进,还有扩建和租赁厂房的明确打算。“这是父亲的计划,他总能接触到更好更新更具发展前景的新鲜事物。具体发生了哪些事,只有他明白。”——邓佢说。
“关于工人的那些许诺呢?邓女士。”我不得不问了一句。
“我是个守信的人,一定兑现。”邓女士确认道。
我不明白‘大波纹城’为什么还要持续不断地输出那些“罪证”,——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邓氏母子是我事实上的“敌人”,方便行动的借口瞬间失效了,但又没有哪个铁石心肠的璧宿县人会将婚姻视为儿戏。作为邓佢的丈夫,作为邓岐的父亲与战友,总要负起不可推脱的责任。“这对母子没有反叛的意图与闲心,这其中肯定有天大的误会,可能只是代工的棋子,需要说明与化解。”我要向于文说明情况,一刻也不能停留。
“要先吃午饭,下午还要领结婚证。”邓佢拉着我的胳膊说。
“婚礼前领就行。”我回答,“我有件急事。”
“接远在璧宿县的我们的父母吗?”邓佢问我。
“他们有些顽固,不必受这样的刺激。婚礼后半年或一年再告知吧,那时再见识他们的脾气也不迟。”我亲吻了邓女士,马上就驱车‘大波纹城’的秘密办公处。
我在工厂的经历大多数来自于“大波纹城”的特别行动,十年间,肯定有些深藏不露的秘密需要抵近观察,就像我如今的作为一样。——我坚持服务的一个原因便是,“大波纹城”的官僚与形式主义要比在工厂中接触到的要少一些,我又是一个拒绝冗长的蠢言愚行的西部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波纹城周边的工厂里尽是些迷惑人心的屁话,宣扬将青春与精力奉献于工厂的境界,吹捧流汗的好处与意义,我都不知道说这番话的人是不是一个无情的没有父母的畜生,也不知道他们眼中的工人是否只是一堆没有情感的零件。在见识到了工贼的无耻与工人的悲惨之后,我便再也不愿将工厂作为理想工作的好去处了。哪怕是颠沛流离,我都不愿受着那些畜生的压迫。
在“大波纹城”至少很少见到那些人模狗样的工贼和纯属放屁的虚假承诺,不用开什么他妈的晨会和午会,不用喊他妈的什么狗屁不通的口号,没什么回报的血肉工厂而已,同样是用健康与生命换生活所需,我宁愿用武器来夺取。——我热爱武器,我迷恋那些逆转乾坤的武力。
穿过两道铁门,验证了两次身份,我才进入“大波纹城”的办公区。——我一年内都没有经历过十次,这就给我以远超过工厂的好印象。——“应当永远简洁简练,有事说事,直入主题,这才是乐趣的主要相关。”另外,“大波纹城”的许诺同其支付的报酬一样诱人且可靠,不会有工厂主的空话和谬论,更不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拖欠。此处值得夸耀的正是普墨党人的精神,一切服务必须有对等的回报,不存在任何消减与折中。
“郑先生,不渝城外的好消息不是稀客,您才是。”于文在他的白色办公桌后对我说。
“我确实很久没来了,我都不知道‘大波纹城’的外墙是何时重新粉刷的。现在粉刷的是什么颜色?一定有一个准确的名称,只是我说不上来。”我站着说话。
“米灰色外墙,给人以灰蒙蒙的感觉,这就很符合‘大波纹城’的本性。”于文答道。
“外墙原先是什么颜色来着?我忘记了。”我确实忘记了,没有一点儿的印象。
“月白,郑先生。”于文有些疑惑。
“我只记得白色,不明白白色的分类。”我回答道。
于文已经在学着使用计算机办公了,这很稀罕,计算机也很稀罕——我只是听说过,还未亲眼看见。
“所有人都应该学习一下这新鲜事物,它令繁琐的事情变得简单,因而大大节省了我们的时间。”于文炫耀起了眼前的科技,“假以时日,科学定能令断肢重生,能治愈身体上的一切顽疾。”
“这是保密的科学吗?”我问道。
“之前是,现在不是了,因为要和波纹城人的敌人作斗争,就要提升自己的科技水平。”于文敲着按键说。
“我见识到了一些怕还是禁忌的科学,它们本不应该轻易示于人。”我装作无事看看办公室里的壁画说。——全是于文的半身照,没有一张其他的什么人物像或风景画。我不想找个什么椅子坐下,我此时只想站着说话。
“请说,郑先生,和你交流总是让人受益匪浅。”于文找来湿纸巾擦了擦手说。
“这算是客套话吗?于先生。”我问道。
“不算是,郑先生。”于文回答,“你见识到了什么样的禁忌的科学?”
“不久前,邓氏工业的产品还只像是儿童玩具,但现在看来,它们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到了实用化的地步。——这不仅仅是电池的功劳,那么这是否是我的同僚的作用?邓氏工业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是,为什么要解决他们的难题?如果不是,我们又为什么要予人好处?”我将我的疑问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
“那些禁忌的科学自然是波纹城人的敌人,这从雨林里的战争就能看出来,我们要坚决消灭一切拥护钢铁军团的叛徒。不管他们是谁,不管他们处于何地。这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最初给他们好处是为了证实,不动手是因为时机未到。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行动。”于文为了方便解释而放下了手上的快乐事。
“那么他们的技术的进步是正常的吗?除了我,又有多少同僚在多大程度上介入了此事?”我问道。
“只是调查一下他们的发货单,没什么深入的研究。”于文搓了搓手背说,“至于获得技术的途径与方式,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
“这加重了我的疑心,反贼的行动已经明目张胆了,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我的掷地有声的决心也是假的,不过是块探路的石头而已。
“搞清楚这一切,那正是你的职责。”于文的神情不像以往那样悠哉,他说的话明显只有上半段,而下半段却迟迟未来。——于文动了动喉结,咽下去了。
“我非常怀疑,我们可能走了一条错路。也许邓氏工业只是受人指使的工具,那对母子并不明白他们生产的究竟是什么机器,主谋或许另有他人。我不相信一两块电池能有什么启迪。”我颇为自得地说道,又一边揣测于文的心理。
“我要以婚姻为借口,来摸清邓氏工业的底细。”我又说道。——这回是满满的假装的心机。
“那是什么意思?”连于文都没有听明白我的虚假的深意。
“工厂主的女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既然是为了波纹城与‘大波纹城’的幸福与前途,牺牲一两个人的深情也没什么。——她没有什么戒备,一定会全盘托出。即便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我也会顺藤摸瓜地找到幕后真凶。”我欣赏自己的临危不乱的聪明,这既解释了我将要来的婚姻,又表明了我的尽职的决心。
“除了窃密的学问,我忘了世界上还有男女情欲的学问。‘大波纹城’原则上不愿干扰这些私事,这世间需要自己判断的也不在少数。您自己做决定吧,郑先生。”于文望着墙上的半身像说。
“这不像是一个古板的璧宿县人的作为。”我想,“只是他没有说出来,甚至有些失望。”但又能如何呢?先不说“人”的脾性是否会一成不变,“大波纹城”的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就是对西部人及其精神的亵渎。不必有什么悔意,不过是虚伪的情感而已。还有就是,我对这位上级并没有多少信任。——他的某些举止像是有所隐瞒,我不可能不有所防备。我将真话当成假话说,更是为了验证我的某些观点。——“大波纹城”的看似养虎为患的蠢行隐藏着一个大计划,它可能不值得我追随与沆瀣一气。
“婚礼是波纹城式的还是西部人式的?”于文回到他的计算机桌前问我。
“璧宿县人式的,不为别的,只想再尝尝故乡酒席的味道,它令我怀念。”我说。
“你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郑先生。”于文说。
“我偶尔幽默风趣,但现在不是。”我回答。
即便相识十年,有些隔阂与矛盾依旧难免,谁都没有恶语相向,谁都没有翻脸,但它依然给我这样的印象。——我崇拜简单的直来直去的事物,但看这次的情形,恐怕不能如愿,我也早已置身事内。“我往何处去?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