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公路之旅
“那么,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呢?”我问道。
我在副驾醒来,邓女士在驾驶我的“普墨城人”牌轿车,车往北走。
“我和你提过那个算命人,他什么都清楚明白。我忍不住就去询问,他便给了我一个相当准确的地址。花了半天的时间,这没什么。”邓佢心无旁骛地驾驶,她的回答像是有备而来。
“半天时间,那我现在就不是在不渝城了。”我好像知道了什么。
“我们刚才还在不渝城的郊外,我说花了半天时间,因为我是乘飞机来的。”邓佢笑着说。
“今天是几月几日?”我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奇怪,可还是要问问。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一刻。”邓佢想了想说。
那么所有的离奇都只是一个上午的事,我还以为过了一年。
“你在哪里找到我的?”我问道。
“某个加油站旁的凉荫里。”邓佢回答。
“我当时怎么了?”我又问道。
“你睡着了,看不出来什么问题,只是睡着了而已。”邓佢的回答波澜不惊。
“我流了一身的汗,气味难闻。”我想不出别的,便这样说道。
“确实,先生,天气炎热,所以我在你醒来之前买了两桶冰块和一大包冷饮放在后座,估计到半夜都不会融化完。现在,郑先生,能借你的手从冰桶里捞一根棒冰吗?我汗流浃背。”邓佢盯着我的揉皱的衬衫说。
“热带雨林,冰块,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你很聪明,邓女士。”我夸奖道。于是从后座摸索出了一支红色的棒冰,撕开包装,送到了她的嘴边。
“谢谢,谢谢,所以,在不渝城的演讲如何了?我什么时候能听听你的大作。”邓佢好像一肚子的话,抿了一口便急急忙忙地问道。
“再无关系了,我厌倦了,我已不想与任何小题大做或搬弄是非的集体有任何交集了。或者说,我醒悟了,终于反省了。”我说。——没有一丁点儿的后悔与迷恋,反而觉得是种果决的解脱。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邓佢伸过头来抿了口棒冰,又问道。
“早上,现在。”我回答她。
“确定了?没有回头路了?”邓佢要确定一下。
“是的,它也不值得我回头。如果只是造成后悔与内疚,我从一开始就应该另谋出路。”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我应该祝贺你,真心的。但你昨天还做了一件救人的好事,还未得到波纹城人的回报。这是否不公?”邓佢将她的聪明用在了此处。
“我是自愿的,不求回报。一件小事而已,我自己都快忘了,不必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不以为然道。
“波纹城没有哪个人会像你一样,”邓佢停了停,“看开了名与利。”
“大概就是什么传统吧,现在拿来用一下一定合适。”我说。
“所以,你完全确定分道扬镳了?”邓佢向我这边倾了倾肩膀又问道,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话只是刚才的重复。
“我非常确定。”我答道,“我不想再做自欺欺人的恶事了。”
“我只见到了万众瞩目的好事与益处。”邓佢错过了一个可以争执与讨论良久的要点,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关于我的“恶事”。
我不想提及什么好事与益处,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我见到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危害与毒害,因此没有接她的话。邓佢是个既聪慧又善解人意的妇人,她也没有再问。
“这辆‘普墨城人’开起来怎么样?比起你那辆七座的银色车如何?”我说道,“路很远,只有多说话才不至于乏味,才不至于疲劳,要知道,这样的车速下,分神的后果很严重。”
“从开上你的车算起,我已经分了十次神了,就差没打瞌睡了。”邓佢说道,不像是胡编的数字。
“这辆车不难开,和驾校里的车大差不差。我可以这么说,就像是教学的样板,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容易上手。”邓佢接着说,带着自己的见地。
“这倒是真的,除了内饰没那么讲究,便没有什么缺点。”我很赞同。
“算是一种常见的车吧,在波纹城里和不渝城外随处可见。不过,不渝城外的就要沧桑一些,他们明显是将其当成谋生的工具,而不仅仅是代步的工具。”邓佢的见解令我赞叹。
“你在不渝城外还见识到了什么?”我想听听她的见闻。
“酷热难耐的天气,枝繁叶茂的绿树,路边的水果摊,还有异地相逢的爱人。”邓佢咬字清晰。
“你有没有在城外见到大炮?”我“突发奇想”。
“没有,没有见到什么大炮。都说不渝城外的战争一刻未停,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可能是相距遥远吧,我想,又不是最前线。”邓佢说,“这个天气不适合待在户外,如果不是重担在身,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棒冰开始化了,吃完再说些别的事吧。”我看了看手里的棒冰说。
“快要滴到你的车上了,会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惊喜。令人愉快的惊喜倒是有一个,而且迟早要当面说。”邓佢接过去时递给我一个野心勃勃的眼神。
“那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惊喜?”我问道,不知道她揣在怀里的心思具体是什么。
“工人权益的事业进展到哪一步了?”邓佢含着棒冰,嘴里的话模糊不清。
“进展到可悲的那一步了。不能说是什么进展,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进步可言。现在和一百年前相比没有什么两样,停滞了一百年。”我只要说起这个便怒上心头,要不是身旁是含蓄的可以言说的对象,我怕是要当场发作了。
“与我密切相关的两个人的头脑里都是这些远大的抱负,我不是说它错了,我说的是它很不同,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东西。但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不得不为之的理由。——它有关于我那独子的幸福和我自己的幸福。犬子在大学里学到的和爱人现在所说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必须重视。况且,我自己也有这样的诺言。”邓佢撇掉嘴里的冷饮,将车速降了下来,只为说得清楚。
“所以,那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现在拥有的工厂或什么其它的资源,您就当成是一块试验田好了,时薪,福利,假期,或者是什么其它的保障,拿来实践和推行。不仅仅是您口中的大势所趋,我也愿意这么做了,因为我有愧于公民的进步事业。”邓佢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做出立誓的手势说。
我没想到这位眼前的工厂主,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这位不畏险路的冒险者,竟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令我刮目相看。
“果真如此吗?”我依然不太敢相信。
“当然了,郑先生,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我的儿子和我自己的幸福许诺。”邓佢确认道。
“这比我那些虚名要好,好多了。”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右肘,以示敬意与好意。
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正确,因为其结果不是斗争得来的,更像是讨来的。我是说,不管是璧宿县人还是原教旨主义的普墨党人,他们在夺取应得的权益方面总是倾向于暴力与强势,且极力避免心怀鬼胎的同谋与分赃。我现在的作为又算是什么?
“璧宿县人的关于女性的美德是什么?”邓佢问我。
“你问住我了。可能没有什么具体的美德,西部女性和波纹城女性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我说的和我的真实观点没有出入,但这不是说与璧宿县的事实步调一致。
“那我就只能用波纹城女性的美德来与你相处了,这么久的时光,肯定要认真对待。”这位波纹城妇人的说话大大方方,不惧于说出口。
“我也要少带些对波纹城人的偏见了。之前是有些偏见的,因为总是见识到那些不着边际的喋喋不休,让人厌烦,让人头痛欲裂。——有三瓜两枣的小矛盾,也有势如水火的大矛盾。你不是其中之一,邓女士。”我说道。
“您的话总是恰到好处,郑先生。”邓佢仰头笑了起来,然后眼睛飘到我的脸上说。
自从进入北三十六区,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有哪件事情能比眼前的这件更顺利更有希望。——可能是眼前的夹着情欲的交流冲昏了我的头脑,来不及想到其它的。虽说唯恐避之不及的依旧健康茁壮,但梦寐以求的就在手边。——我又不是十万人百万人,很多贡献注定有限。先做些力所能及的,再去贪图伟业,这应该不算是无耻的勾结与下作的沉沦。这位波纹城妇人的诚心诚意,我自己所遇见的浮空的挫折,加上无法言说的独行者的孤独,正要将这无舵之船推到最合适的目的地。
整个下午,邓佢都坚持自己驾驶,独占了这需要聚精会神的重任。——驾驶的生疏感也在说说笑笑中烟消云散,她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礼让行人与注意规避险情的司机了。仅仅是这两点,就值得夸奖。
“不能只当成是赶路,这更像是闲适的放松身心的旅行。”天黑后,邓佢在通往波纹城的直路附近的小聚居点停车时说。
“只是一个很小的夜市,买不到什么东西的,到时候连住宿都是个问题。”我提议她将车开到下一个聚居点,那里灯火辉煌,肯定有过夜所急需的。
“至少离开热带地区了,不会有突如其来的雨水,不至于太热。还有,我不想在说情话时被打扰。”邓佢并不隐藏自己的想法,总是说个明明白白。
“还有一个理由是,越往北越冷,但还没有冷到穿冬天的衣服的程度。除了身上的短衫和后座的棉服,我还没带什么春秋装。路边就有这么一个商贩。”邓佢的眼很尖。
“不一定适合你,没什么可供挑选的衣服。”我说道,“这不是劝阻你。”
“我始终相信,最好的不在别处,永远在眼前。”邓佢说,“这不是随遇而安。”
“还有就是,如果今天晚上有什么花费的话,不要纠结于我的眼疾手快。我不像波纹城或其它地方的只知道索取的活在蜜罐里的女性,况且,这本就是不分彼此的事。”下车后邓佢贴着我的后背说,“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美德,就当成美德吧,不能不留下些好印象。”
不知怎么的,我的记忆总会回到滋养同样不分彼此的青葱诺言的过去。不过,那时的温柔月光下的蜜语甜言是简易与稚嫩的,十年或十五年的风吹日晒后已刷干洗净了。——长坡镇发生的云淡风轻与刻骨铭心的一切都注定不会重现。我那时不像现在这般木讷,好奇的事情有成百上千件,精力充沛到用之不尽,与现在相比,简直是两个时代的两个人。可眼前又不是缥缈的错觉,它令我不能怀疑。
波纹城的妇人不是长坡镇的总是在挫折中左右为难的女青年,她知道自己的真实所需,又不肯轻易改变主意。“我能适应天底下的所有的热闹,但我更知道哪个是弥足珍贵的。”邓佢老是重复这句话,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说只是自己创作的。不管是不知名的自治州的别具特色的帽子与外套,还是令人胃口大开的烤肉与甜酒,亦或是各类圆形与方形的纪念章,邓佢都保持了足够的好奇之心,挑选并购买。就在这小小天地里走走停停,彼此形影不离,直到人流散尽才与我回到车中。“波纹城没有这些东西,这样的见识的机会绝无仅有。”邓佢在酣睡之前说。——与这样的健谈又明晰世间礼节的女性相处令我舒适又愉快,还没有发现丝毫难以沟通的隔阂。
见她睡着,我才想起另一件不得不处置的隐忧。——中途退缩——这有说明的必要。
“从‘海洋、陆地与天空电视台’退出会有什么损失?”我问道。
“不会有什么损失,郑先生,给方圆大地一些不大不小的神秘反而更好一些。对‘大波纹城’也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你是个少有人知晓的神秘人。要说损失,只能是对于你而言的,你失去了挣钱与扬名的好机会。”于文永远知道该说什么及如何合适地说出口。
“那不要也罢,都是些无用的东西。”我说。
“我能否听听你的理由,这令你宛如重生。”于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厌倦了那群俗人的弄虚作假。”我回道。
“这比你的五十场演说更精彩,真的。言简意赅,精妙绝伦,这可不是戴高帽。”于文提高了音量,即便他四周寂静无人,他依然要让我听得清楚些。
“谢谢,谢谢理解。”我感谢道。
“不用,郑先生。这不只是同乡的共情,还有我深思熟虑的因素。璧宿县人做这样的抉择是正常的,换作年轻时候的我,也会这样做。把工作的重心放在北三十六区吧,那里不像公众的口舌与头脑那样复杂难懂。”于文用毫无杂质的璧宿县人的口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