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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渝城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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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晚上的睡眠一塌糊涂,老是在高温与莫名其妙的梦境中醒来。雨水,芭蕉叶,裸体的女人,纷至沓来,一度坚信现实与虚幻之间本没有边界;口渴,抽筋,胸口绞痛,络绎不绝,一度以为大限将至。直到清晨暂时的清凉将我晃醒,才发现刚才经历的都是假的,西部人的身体安然无恙。

    波纹城电视台的几位工作人员这才与我成功联系,只是他们的情况并不乐观。一共四个人,一个染上了痢疾,一个因蚊虫叮咬而身体肿胀如球,一个在如厕时被野兽咬断了左脚。“请您先到城南的废弃的客运站,处置好医院的事情后我马上就到,不会等到晚上的。”唯一健康的那个小伙子说。没有办法,我只好再等一个白天。

    我依然没有进城的打算,城外还有绿茵,城内估计只有光秃秃的建筑。我也不想花上半天的时间堵在这个不特别的小城里。——不管是北方的城市还是南方的城市,它们大多千篇一律,只会浇灭你的热情。所以,我计划驾车绕着不渝城往城南去,雨林里的战争还仅限于雨林,环城公路暂时是安全的。

    炮击从未停止,甚至不打算歇一会儿,越往南去越能感受到空气中紧张战局的压迫。因疾驰而抖落车篷上雨水的军车越过我的“普墨城人”,在城外道路两侧的驻扎点卸下提着冲锋枪的来自各地的年轻人,处处好奇,大多叼着卷烟,不知如何躲避瞬息而至的烈日的暴晒,马上就会晒伤。每一个都自信且骄傲,彼此面目相似,背上的包袱都鼓鼓囊囊的。——“不渝城的战事顺利,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宁愿相信我之前的观点是错的,最好在此处停车,不再往前一步。

    我不知道晴空万里的天气也能突然大雨滂沱,像强塞的闹剧,不给人以准备的时间,直面悲喜。——对向车道运输阵亡者的军车一眼望不到头,疾风撕开篷布,死者都被剥得赤条条的,依然惊恐万状,伤口上的血液还未凝固,在雨水的冲刷下宛如刚屠宰的红白色的海鱼。又一路鸣笛,一路泼洒年轻的血液。

    我像头部受到了重击一样茫然无措地将车急刹在道路右侧的半人高的草丛里,一个小时里没有动作。——“没有想起任何事情,没有说出一个字,可能只是块没有感情的石头,静默才是我和我应该的作为。”终于,在窒息的危险快要了结我的性命时才敢大口喘息。“年轻人本不应该如此,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我的妄想与谵妄,我是眼前的苦难的罪人。”不管实际的原因是否有千百种,我想不到别处也不会归罪于别处。年轻的死者应该扼住我的咽喉,将我溺死在流满他们血液的道路两侧的沟渠里。溺死我好了,我一心求死。

    忘记了不渝城的白天与黑夜,忘记了刚刚还在的暴雨与亡魂,我再次醒来时已躺在了我的“普墨城人”牌轿车的后座上,天窗大开,正常行驶。

    “天是亮着的,还是天已经黑了。”我的悲痛还未断流,只是对着那不知名的驾驶人说。

    “现在是黎明和黄昏,所以天没亮也没黑。”那人说。——我好像听过他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我死了吗?我要是死了该多好。”我实话说。

    “凡是我载着的人,就没有莫名其妙一命呜呼的。先生,你自然活着,除了受煎熬的内心,你无异于常人。”那人说。

    “你不明白我的痛苦,你不明白生不如死的感受。”我想抬起脑袋说这些痛彻心扉的话,只是极端无力。

    “我当然知道,先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有未卜先知的才能,我就是一切。否则我不会到这里,也不会拯救一个自认为的罪人。”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别人或我的梦话。

    如果不是上坡或下坡造成的轻微的晃动,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寂静无人的天上飞驰。但脸上的星辰明明是假的,它们通常光亮微弱而又不可触及,不会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而又明亮照人。

    “你我是否见过?我记得某处的某人,你与他相似。”我问道。

    “那就一定见过,郑先生。您知道就行,不必说出口。”从开始到现在,驾驶人的语气始终平和,没有恼火,没有震怒,没有变化。

    “我止不住我的好奇心。”我说道。

    “那是没有用处的,先生,那是没有用处的。除了揣测,没有其它的用意,但你又不愿揣测什么。”驾驶人淡淡地说,仿佛没有情感的水流声。

    “如果我拒绝那些好处,就不会落得如此田地。”我说起了自己的难处。

    “没什么异同,只会换上一个铁石心肠的俗人而已。您不是铁石心肠的俗人,如今却成了您的绊脚石。”驾驶人说。

    我费力地扭过脑袋,才发现他好像忽闪的电光,整个人又仿佛只是拼接成人形的铁器,仅凭“意念”便能让车辆平稳前行。于是我生成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求与有所回报的妄想,哪怕只是借着这机会一吐为快。

    “我希望您能解决我的难题,令我不再痛苦。”我终于说道。

    “你不需要我的排忧解难,因为你清楚自己是谁和应该做些什么,这就胜过了九成的公民。我不过是座独木桥而已,减少你绕行或涉水的时间。”驾驶人说。

    “我们往哪里去?”我问道。

    “你生的地方和你走出去的地方。”驾驶人只是这样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没有发问。既然没有丝毫的谋财害命的意图,那么他任何的举措都不至于离谱和过头,也不会让我怀疑。

    我很久没有再问,那仿佛铁制的驾驶人也一言不发,默不作声是我们二人的挚友。这段路程应该会用很长时间,但等我小睡了一会儿并从不冷不热的车里彻底回过神来时,发现已身处璧宿县长坡镇的中学操场。——带我飞向北方的闪着电光的铁人已经不在,“普墨城人”车内从不渝城带来的积水还未蒸发干净,痛苦与愧疚感犹存,我一时间不能确定是否在梦中。

    只是一年时间,长坡镇破败的速度及景象就已经触目惊心。——仿佛是百年不遇的风灾的摧残,仿佛是年久失修的内伤的累积,总之两步路的功夫就见到了三处深坑和八处瓦砾。稍稍留意,道路又无一例外像遭了地震后那般扭斜,镇中心也多了座陡峭的高山。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还以为见不到我的学生了。”我曾经的历史老师说。——他走出快要倒塌的教学楼,隔了半个操场便对我喊。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耗费一生的光阴,但我总会回来的。”我说,相当肯定。

    “况且,除了我,总会有其他的什么学生回来的,长坡镇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思乡的人。”我又说。

    “没有其他人,过了这么久,没有人回来。这是一个穷困的小地方,陋习又太多,人们只想不顾一切地逃出去。”老师的喜悦还未散尽,忧虑便追了上来。

    “穷困能够理解,它一直不富裕。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里的山是一直都在的吗?可能我离开太久了,忘记了很多事情。”我很犹豫,怕因为自己的疑问而被当成痴傻的疯子。

    “一直都在,它又不是竹笋,不会从地里冒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和你毕业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更旧了一些,像是无人打扫的房子。”历史老师在努力消除我的疑惑,“人人都会忘记长坡镇还有这样的一座大山,他们只记得长坡镇坐落在平原上,却忘了平原上也是可以有山的。”

    我依旧难以自我怀疑那刻进骨头的记忆,有些事情早已遗忘,但是这样明显的象征一定不会记错。——长坡镇没有山,它一直都是没有起伏的平原。

    “您为何这样难过?不是山的事,是其它的。那是什么?生离死别?还是什么不便言说的?您可以当成一次答疑解惑,像以前那样。”我说道。

    历史老师老是耷拉着脑袋,花白的短头发鬈曲着无所顾忌地生长。与高山的一时难解的问题相比,另一个人的严肃对峙的摆在面前的苦衷更引人注目。

    “出了学校我便不是谁的老师,没有那么无所不能。你的脾性,我的脾性,加上璧宿县人的精神,都不像是看重方圆大地之上的旧传统的人。——老师就是老师,不是不做错事的圣人。”老师坐在散落满地的红砖上,“你是否记得那个跛腿的独居的退休教师?”

    “我记得,只要有人提起,我马上就能记得。”我说道,“不知道他是否身体健康,这么久了,不知道他是否有人照料。”

    “我将他当成了什么呢?长坡镇人记忆的一部分,凡是成年的,就没有不认识他的。”历史老师说话时像棵平静的树木。

    “很赞同,我想,他不仅具备教师的全部美德,还具备‘人’的全部美德。”我说。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走上这条育人之路。只是,我学不来他的舍己奉公的精神,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历史老师接着说。

    “所以他是一种不可企及的精神,找不到第二个例子。”我实话实说。

    “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小郑。”老师抬头看着我说。

    “十年前吧,大概是。我脑子里的关于长坡镇的一切系统和具体的记忆都在十年前,此后便中断了。”我想了想,然后说道。

    “我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在他本人的葬礼上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硬朗的受人尊敬的老者会猝然长逝。”老师不像是对别人,更像是对自己说话。

    我没有接话,虽说我与那长坡镇的老者没有多少私人的交集,但一个完美无缺的象征的长眠依旧令我惋惜。

    “他不是老死的,镇警察局说,两个未成年的染着头发的孩子因为上门勒索无果而恼羞成怒,将五寸长的玻璃插进了他的眼窝里。不知道他挣扎了多久,好心人发现时他已经没了气。——他没有什么钱,几乎一无所有,他所有的钱财都用在了无回报的教育上,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我知道他过着简单的生活,要不是事后收拾他的住处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穷困潦倒。房间里只有床铺和炊具,连衣服都没有几件。我的大半生都在长坡度过,像最本分的长坡镇人那样说话,像最老实的长坡镇人那样行事。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因为钱财而伤害他人,行凶者竟毫无悔意。人人都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刑期,更不会偿命。”历史老师痛苦地说。

    “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从未遇到过,不知道如何应对。我也没有应对的办法,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老师捂着脸说,像孩童那样流泪。

    我不是一个懂得予人安慰的人,直来直去,不甚了解人世间的温情。可即便如此,我依旧因为谋财害命的恶行而愤慨,为泯灭良知的暴行而恼怒。——又能如何呢?无论怎么看,同落寞的长坡镇一样,很多败象不可扭转,对某些沉沦无能为力。我更像是一个患上失忆症的长坡镇人,离别已久,连伤感都是一瞬的。

    “你要在长坡镇待多久?还是说只是回来看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师问我。

    “我不知道,做完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或追悔莫及时我会回来的。我不求别的,找一块孤独终老的土地就行。但我在波纹城和其它地方犯了罪无可恕的大错,它要一生来偿还。”我本不愿向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可还是说出了口。

    历史老师没有追问那不可饶恕的罪行的样貌,我也没有再谈及。“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和眼前的伤心流泪的长坡镇人没有什么不同。时过境迁的无力,睹物思人的仿徨,除了明日与今朝的区别,全部如出一辙。”

    后来就不知道怎么了,我很困倦,大概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便见到了那波纹城来的美丽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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