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林行记
“不渝城虽然是方圆大地的极南之地,但是那里正发生的战争却决定了波纹城的未来。不只是一个小城,不只是有酷热难当,还有一塌糊涂的自信与未成定局的危险局面。”余先生并不讳言,“到不渝城去,传授波纹城人的百折不挠的勇于奉献的经验与精神。”
南方的不渝城及其雨林恐怕已经集中了波纹城人处心积虑之下筹备的全部武力,要清楚的是,战争进行了这么久,我还未听说过令人不安的讯息,也从未听过光荣的大捷。好像正是因为事事顺利而无需注目一样,只要听不到就没有失望悲观。——我还是当初的观点,不渝城外的雨林里的战争只有无尽的挫折与苦头,波纹城人不可能成功也不会成功。此行将会是“受益匪浅”的良机。——我从未到过像不渝城这样的遥远而又神秘的南方,未曾见识过那里高温且潮湿的水汽,关于那里的一切都知之甚少。那也是母亲的故乡,她再未回去的勃勃生机的土地。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有必要拜访一次。
一月十八日,我驾驶“普墨城人”独自前往不渝城。——波纹城人的热烈已经见底,关于长桥的亢奋回忆已成为了无据可考的平凡往事。所有人终将明白,我只是一个毫无实际贡献的戏子,成名只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取而代之的也只会是嬉笑怒骂。所以,我放松了许多,也终于恢复了一些轻松自在。但在困扰我的某些核心问题上,依旧看不到改观的可能。
加满油料,备上驱蚊水和治疗热带疾病的特效药,我便赶往不渝城。——搭乘固定翼飞行器的想法貌似可行,但受限于波纹第二共和国的羸弱病人般的技术,它不受公众的欢迎。——也不知道波纹城人是如何造成那些噪音震耳欲聋的活塞式飞行器的,与极北冰原的相比,简直是低级且稚嫩的无趣玩具。“天空不是波纹城人的,从来不是。”乘火车或自驾车才是稳妥的,至少可以随意停歇。
还有一件不得不注意的事,便是邓女士的倔犟,我这两天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何时会再次光顾那靠近石头堆的虚有其表的临时住处。思来想去,仍有顾虑。“我不会在不渝城定居,但也不是三两天能回来的。”——将出城时,我将这内容简短的信件从城南寄到城北。
“不用瞻前顾后,‘邓氏工业’风平浪静,一如以往,约等于无事发生。至关重要的作用交由你发挥,我们掌控细枝末节。”于文也很赞同这次雨林之行。
粗略计算一下,从波纹城到不渝城,整段路程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但考虑到不甚理想的路况,这应该是闷头赶路的结果。——其中要穿过五个省份与七个自治州,不断剥减衣物直到在找寻降温的良策方面再无头绪。——如果不是在沿途的商贩手中购得不渝城人式的夏装,抵达这极南之城时我差不多要全身赤裸了。——不渝城还算不上是极南之地,据我所知,南部这片沸汤一样的发烫的雨林可以塞下一百五十座波纹城,它在面积上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只是人烟稀少,才使得波纹城人转而记住这北部边缘的“气候宜人”之地。幸好不渝城只在雨林的边陲,如果它深入其中,我不知道其中艰苦能否在一个白昼彻底摧垮一个五大三粗的西部人。
波纹城与不渝城之间的区别是有的,不只是名称,还具体表现在两地居民间的建筑与精神风貌。即便不乏高楼,不渝城也只是方圆大地不值一提的低地而已,尽最大努力垒成的砖块也不及波纹城人的腰际。但这样的奋力不是毫无作用的,你可以看出两地居民的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为完全的异族。显而易见的除了这个,还有为南地居民所独有的湛蓝天空,洁净,没有杂质。更常有的情况是,突然间便阴云密布,降雨也蓦然而至,不知止歇,卷走车辆。——到达不渝城北郊时,这样的急流阻断了道路,溺毙的牲畜连同简易的木板房好像翻沉的独木舟在眼前载浮载沉。
一辆载着波纹城人的军车本应停在高处的道路上,却因溜车而被洪水冲入急流中。除了一个未成年模样的,大部分年轻人及时跳车求生。——呼喊没有用处,快要来不及了。我冲出我的“普墨城人”,箭步上前,跃入绿色军车,右手拖住惊魂未定的年轻人的臂膀,在水流没及胸口之前,便将其拎出车外。随后,左手接住波纹城人抛来的绳索,艰难上岸。最终,我浑身上下只有倒斜在水中的树木造成的微不足道的擦伤,年轻人则毫发无伤。
“无以为报,公民。”年轻人中的少尉说。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回应道。
波纹城人应该认出我了,瞬间的议论后便围住我说些感谢和称颂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您,我们不会来到此地。”——我记忆深刻的只有这一句,它像把锋利的刀子,切碎了我的暂时冷寂的魂灵。眼前的苦难部分出自我手,不应该给他们虚假的期望,又让他们在无尽头的失望等待中受伤或送命。
短而急的洪水退去后,“海洋、陆地与天空电视台”的拍摄人员还未到达,可能是其它地方的降雨的耽搁吧,在这条路上遇到不顺是正常的,降雨,落石,塌陷,总会延误某人的行程。我也可以在旧伤复发的悔意中做些于事无补的反思。
不渝城以降雨迎接它的新客,高温和潮湿是它的伴侣和情人。从二十日的上午到傍晚,雨水便没有停过,总是没有预兆,总是过量,来不及摇上车窗,一次可以泼下璧宿县一年的降雨量。如果降雨时是凉爽的倒还可以接受,无可奈何的是依旧置身蒸笼般令人卧立不宁。之前尽力使车内保持清洁干燥的努力与想法也在一时之间粉碎了,没过半个车身的雨水使车内成了温热的水池,又暂时在城外找不到地势更高的硬化地面,不知道躲雨的好去处。——如此三回两回,我车上再无一件干衣服,手足因为浸泡而褶皱发白。“我不应该穿波纹城式的皮鞋的,要么穿凉鞋,要么光着脚。”我想。
母亲对这极南之地的小城的描述少之又少,甚至连城内或城外都不清楚,她的很多记忆都随着在璧宿县的久居而消灭了。我只记得母亲说过的芭蕉叶和下雨天,城外不缺少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地方。“我应该带母亲回来看看的,但愿这里留给她的不是不快的回忆。”
酷热使我暂时失去了进食的欲望,直到意识到乏力的源头是腹中空空才想起这至关重要的事。——于是遇见一个在城外停车处卖浓稠的肉汤和米饭的年轻女性,好像还未结婚,矮小,黝黑,站在芭蕉叶制成的雨棚下,说话难懂,不像是传统认知里的方圆大地公民,更像是古老文献里的雨林原住民。——“肉汤里的不知名香料刺鼻又勾起人的食欲,米粒饱满又像极了无瑕的玉石。即便习惯了面食与北方之众的调味,依旧禁不起诱惑。”
饭食盛在芭蕉叶上,分量很足,还送我半把刚熟透的香蕉,只要三块钱。——要不是她认得波纹第二共和国的货币,我还以为自己误解了她的表示价格的手势。只是,她没有给筷子或汤匙什么的。——“用手抓着吃。”直到她用生硬的不渝城人的话说,我这才明白。都说四季分明的北地居民初到雨林时一定会不适应当地的饮食,但狼吞虎咽之后我的肠胃也没有什么不适。而且,众人所指的当地人一定是操着不渝城口音的不渝城人,毕竟售卖芭蕉叶上的饭食的塌鼻子且光着脚走路的年轻女性一定少之又少,像早已绝迹的精神。
我不知道那盘着头发的女人是何时消失不见的,就像她那不被我留意的现身一样。——可能是“普墨城人”的收音机声响太大而没有注意。我有要想的事,不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上花上大把的时间。——这样想想,倒也理所当然,偏远到无处可寻的小地方的无名人士就不能像波纹城人或普墨城人的生死那样值得注目,也不能比拟哪怕是璧宿县或不渝城这样的边缘地方的人。
天将黑时,可见芭蕉叶间的小路上卷着裤腿又光着白膀子的年轻人在费力拖拽陷在泥地里的长身管榴弹炮,人人都在流汗,人人都低垂着脑袋,好像正要驯服不驯良的钢铁野兽。号子声音尖锐又很有节奏,不打算躲避随时倾盆而至的大雨。——我这才注意到从城南传来的隆隆炮声,像崖壁间的回声一样沉闷,没有断绝的心思。“波纹城人在向雨林开炮。”我想。
闷热使我无法入眠,汽车的制冷效果不好,我平时少用的功能在此时却是至关重要的,这很讽刺和无奈。——车里待不住,我只能光着脚穿着不渝城人式的短袖和短裤,四处寻找一个乘凉地。——我应当到不渝城里去的,不知怎么的,却一心要在城外过夜。“即便对热带雨林气候的凶险心知肚明,仍不相信它有什么能令我退却的危害。蚊虫和蟒蛇不足为惧,高温又避免不了,城内城外没有什么区别。——波纹城人口中的叛军在南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雨林深处,他们不会跨过整个不渝城造成使人丧命的威胁。另外,热闹使我无法集中精神,只会加重我的苦恼。”
我光着脚游荡在城北的林地与泥路上,叼着没有滤嘴的卷烟,漫无目的。暂时没有雨水,身上也没有什么怕被淋湿的了。不渝城在不远处,高楼不多,只能看到顶层的稀疏灯光。空气清新,可能马上就要闻到从城南飘来的炮火连天的硝烟了。
“城外没有什么人造的光亮,只有陷在泥地里的波纹城人的汽车拼命挣扎忽明忽暗的行车灯。暗处的阴影越来越深,我顿时觉得无趣起来。”正要原路返回,却闻到了傍晚的那股异域的异香。——那股肉汤的味道,从近处不易觉察的萤火虫一样闪光的低矮茅草屋的住处飘进了我的鼻孔。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走过去看看鲜为人知的族群的个人生活,很无礼,却又止不住好奇之心。斗争了一会儿,烧掉两支卷烟,还是要趁着落雨的时候一探究竟。——“我光着脚,不会有什么声响。”我自我安慰道。
那个黑皮肤的矮小女性正卧在她那干燥的铺着毯子的床铺上,背对着我,没有发现窗外的异常。“只有一盏煤油灯挂在房梁下,炉子里生着火,烹煮着她的晚饭,盛有五颜六色的天然调料的铝盆摆放得整整齐齐。都保持着应有的洁净和自然,由此就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懒惰或懒散的人。她枕边有个方形铁盒,码放了一小堆波纹城的硬币。——她几乎赤身裸体,后背上纹了小片的浅浅的意义不明的花纹。”这种与世隔绝般的景象令我的魂灵为之一振,好像一路的挫折后终于遇见了值得记忆的事物。纯粹,几乎未受污染,像西部海岸的无人的住所和波纹城市中心的没有变化的石头。我又想起了别的,譬如西部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精神,于是惶惶不安起来,好像大难临头。——直到暴雨如注,我才垂头丧气地摸索着来时的路回到“普墨城人”牌汽车上。
“如果经受住常人不能想的痛苦折磨就能让方圆大地回到正途上,这肯定是值得的。但我不认识方圆大地的正途,甚至连自己的都不了解。——这样武断,这样独断专行,肯定无人认可。”头脑被不渝城外的雨水冲刷了这么久,我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