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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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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从来都不需要那种东西。损人利己的光荣?沆瀣一气的荣誉?还是其它的喷香的粪堆?为什么不问问自己的良心?”我想。并非没有来由,思索占据了自访谈结束后的我的心思的全部,只要头脑转动便会得到痛苦的折磨。损伤同乡的声誉,对坠入泥潭者视而不见,实在是罪大恶极,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有谋取虚名的闲心,却不在意波纹城内外的真正的普罗大众的命运,你是何时变成这样的下流龌龊的懦夫的?”我想。思索令我夜不能寐,愧疚将成置我于死地的重病,除非彻底了结,否则绝无风平浪静的时候。好名声的虚假底气?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排遣我这个璧宿县人的绝望忧伤吗?倘若我不是一个璧宿县人,我将心安理得。既然成了如今的劫难,我也不能视而不见。——假戏真做所带来的名利多到无处落脚的时候,我那魂灵已奄奄一息。

    “一个月不见,你好像老了二十岁。”邓佢不知道如何找到了我的新住处,她在一九七零年的一月十六日傍晚时分隔着院子里的“普墨城人”对我打招呼。

    “我本来就显老,再老二十岁,恐怕不成样子了。”我勉强一笑道。

    “不,没到那种程度。现在看来,你我年龄相仿。”邓佢没得到我的许可便自作主张打开了铁栅栏后的插销,好像自己正是这房子的主人。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我以为它已经十分保密了。”请她到屋里后,我忍不住问问。

    “啊,这是要写上一万字的复杂事。很长,但我会说完的。新年过得怎么样?我看这里没有新年的气氛,估计还是一个人的热闹。”邓佢将右手插在黑色的女式皮夹克的小腹位置,用左手触摸猜测四周陈设的材质。

    “我一直以来都不重视这个节日,可有可无,所以没有准备什么。”我的心病令我颓丧,忘记了新年的热闹,本身也不认为是一个特别的节日,所以忽略了它。

    “只有一个可能——因为忙碌,您也确实忙碌。所以忘记了过节,所以忘记了长桥。”邓佢一边调试着客厅的灯光一边说。

    “也是原因之一,我有很多事情来不及做。”我说。

    “所以,如果我不登门拜访,您大概永不会回到长桥或北三十六区。——这是我动此念头的原因。我是如何找到您的呢?它花费了我多少的时间与精力?您怕是不敢想象。”邓佢像是将重重的困难摆在了桌子上,要向我逐个介绍。

    我示意这穿着蓝色的紧身牛仔裤的波纹城妇人说下去。

    “我新年前十天便想找到这么一个大人物,定下决心则是新年前五天。找一个世界闻名的人物并不困难,因为他今天在这里演说,明天又在那里演讲,不像一个无名之辈,总会有人注意。上了十八次当,花掉三万块,才找到你的新地址。——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才华的话,我应该先找街上的那个算命人,分文不收又能如愿以偿,因为他无所不知。”邓佢悠哉悠哉地说。

    “能知晓一个人的住处,那算命人确实是无所不知了。我也遇到过一个算命人。”我说道,“你花了这么多时间与金钱,找一个俗人,这值得吗?”

    “我已经说过,如果我不登门拜访,您大概永远都不会回长桥或北三十六区去。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没有其它办法。况且,您不是一个俗人,我也不会为了一个俗人不顾一切的。”邓佢藏着笑说。——邓佢的聪明看起来成长了不少,我一时间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邓岐如何了?自从他上了波纹城工业大学,我还未见过他一次。”我想说些别的。

    “他很好,像成年人那样思考,像成年人那样做事,甚至比大多数人更进一步。——有些激进,有些超前。我不知道这是学校的功劳还是他自己的领悟。”邓佢像是骄傲又像是叹气道。

    “或者两者都有两者都是。很多年轻人都相当固执,如果不是真有吸引力的话,是不会令他们激进与超前的。应该鼓励,他一定不负众望。”我也因自己的一番话而振奋了一些精神,这些天来的内疚折磨也终于减轻了一些。

    “邓岐的事自然是件不能忽视的大事,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烦恼,我也有我自己的烦恼。”邓佢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预备着她的不为人知的聪明心思。

    “我在听,你说的什么个人的烦恼。”我一边打开取暖器一边说。

    “你在意个人的不幸吗?”邓佢问我,不带一点儿的玩笑的意味。

    “我尽量在意所有人的不幸,想了解,想拯救,只是很困难,我又不是无所不能的机器。有时候,我倒是想成为无所不能的机器。”我答道。

    “没有什么机器是无所不能的,人的一生难以做好一件事,只能臻于完美。所以,留有遗憾是正常的,不只是你和其他人,就连我自己,都时时刻刻受着遗憾的拷打。”邓佢助我调整暖风的风向,话里有话。

    “你的遗憾?我看不出来一个波纹城的漂亮妇人能有什么遗憾,你大概是在夸大其实。”我住了手,定睛问道。

    “漂亮妇人?很好听,但不是很恰当。那就当成是一个漂亮妇人的遗憾吧。您可以想一想,一个衣食无忧的妇人会有什么烦心事,令她自己茶饭不思,令她整日昏昏沉沉?——一定是不幸。”邓佢转了转眼睛说。

    “你一直在提问,却不愿回答问题。尽管说好了,这是些私人秘密,我又不会告密。”我终于说道。

    “经过我的嘴巴说出来的,可能就没有那么合适。但是,一个自持的波纹城妇人,不只是明白哪些事可为和那些事不可为,她还能给出难以驳倒的理由。明白自己的需求,为此赴汤蹈火,这不正是一种美德吗?”邓佢有些激动。

    “没人知晓我的苦楚,——孤僻的苦楚,孤独的苦楚。人们常用‘孤独’和‘赴汤蹈火’,到了滥用的程度,但是,我敢说,大部分人不明白它们的真实含义。我也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我觉得值得就行。”邓佢接着说。

    一个波纹城的妇人,好像转瞬之间就亢奋了起来,即便之前见识过她的直接与无拘束,但眼前的这番情景仍然少有和反常。——即便少有接触,我却认为她沉默不语时不过是波纹城的平常妇人,因此擅下结论。

    “小妇人的孤独,郑先生,小妇人的孤独。如何排遣呢?置之不理?我不是其他容易忍耐的人,其他人也不了解我的真心。加上婚姻的不幸,她是否应当另谋出路?坐以待毙不是我的作风,哪怕没什么希望,也不能如此这般。”

    “她应当有所作为。”我肯定了她的深思熟虑后的“冲动”。——我这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来不及规避了。

    “解决之道不在别处,就在眼前,郑先生。”邓佢不再隐藏自己的早已显露无疑的心地。

    “不,我不是一个波纹城人,不了解你们的生活习惯与习俗。”我说。

    “波纹城人又不是你的榜样,不是璧宿县人的榜样,不能逢事都拿来比较一下。”邓佢争辩道。

    “我早已习惯了独处,还没有与人共处一室的经验。”我又搪塞道。

    “您是否问过自己,独处的尽头是什么?”邓佢又争辩道。

    “女士,我要说的是,你我并不相同,几乎处处是隔阂,只有无尽的麻烦。”我后退了两步,只为说清楚嘴里的话。

    “我很认真地研究了你说的话,关于工人的那全套话的关切。我不是根木头,我是靠情感活着的。如果能换来想要的东西,丢掉所有又有什么呢?您是一个传统的璧宿县人,我却不是一个传统的波纹城人。”邓佢步步紧逼道。

    我一时无话可说。

    “为了不损伤你的声誉,为了消除后顾之忧,我要彻底了结我的婚姻。我的苦衷不是我不自由,而是不够自由。”邓佢举了一个青油教徒独有的立誓的手势说。

    “我渴望一个倾诉衷肠的漫漫长夜,而不是受着拘束的有口难言。”邓佢又说。

    我突然间不认识这个肆意妄为的波纹城人了,即便言之凿凿,我仍旧不能相信。但她不顾一切且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精神又令我不得不注目,搅乱了一个西部人的与生俱来的冷血与无动于衷。骇人听闻的是,翻来找去,我对于这个波纹城妇人的好感都无从谈起。没有一丝一毫,宛如彻底的虚无。

    “交由时间来度量吧,看看我损失多少又能收获多少,看它们能否淋湿璧宿县人的心。”邓佢最后说。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置可否情有可原,但绝对不是最佳举措。——实际上,这相当糟糕,于我而言影响极坏。“不管个人的生活如何随意、邋遢、萎靡乃至颓废,那怎么说都是个人的事情,虽说千差万别仍可以圆场。可一旦将一个变成两个,就不得不担负起方圆大地之上的公认的责任好不负璧宿县男人的明里暗里的德行。”邓佢离开住处后我才恍然大悟,像做了一个遗忘重要叮嘱的大梦。

    可也不见得是件坏事,郑先生。不管是改善同袍的窘困的生活,还是工作的探秘,都会因此而走上正途。虚情假意?不过是必由之路,利器就在手边,我们不过是随手一用而已。传统的守旧的璧宿县人?十中无一,寥寥无几,只是最固执的那些被自己碰上了而已。时间流转,它本就是该消灭的糟粕文化。从小就相识的,除了你自己,无不改弦更张,将西部人的才华用在更能牟利的地方才是正途。——只应该在西部谈及西部人的精神,这里是波纹城,他们的好奇心大过实践,都是浅尝辄止的庸人。假装爱上一个波纹城的女性,满足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直被沙漠式的情欲理应一拍即合且好聚好散,现在和以后都不应有所挂念。应该永远记住,波纹城或者说方圆大地没有亘古不变的动人往事,它们总是从圣人变成丑角。——从来就没有西部人的精神,它是自大者的捏造,只为一时的虚荣,忽视了贻害百年的扦格难通。所以,你现在就应该悔改,好将璧宿县人及其精神领到正确的道路上去。

    我在靠近波纹城中心的石头的住处千思万想,拿不定主意。“我还是不能轻易摒弃西部人的精神,不管听了多少的好话,它都不能瞬息之间碾碎我所坚持的‘破铜烂铁’与无暇美玉。——我要见识时间的威力,而不是听信‘灵光乍现’的一面之词。只有时间的挫折能让我折返,不认可飘渺不定的耳语。”

    忘记这些天假话连篇的奔波劳累,忘记苦难深重的心结,我依然健康。我老是觉得,波纹城的一切都像是于我而言的不可缺少的“磨砺”,它屡次暗示,祝我“成功”。——我厌恶这两个词,因为怂恿并左右凡夫俗子的一生只需要这微薄的报酬和趾高气昂的许诺。我这个璧宿县人,曾经做梦都想脱离这罗网般的掌控,如今却成了它的傀儡与打手,这无疑是可悲的。

    即便过了春节,波纹城的冬天还远没有过去,摧毁绿植的寒冷季节,呼啸的风声遮住了户外的公众的喜悲,只剩下了科技洪流之下的唯唯诺诺。——电视节目没什么可看的,它一直如此,况且,璧宿县人的演说的才华已经耗尽了。叛军的凶恶说了千百回,波纹城的美妙夸奖了千百回,再也没有半滴墨水和半丝灵感了。——我暗自庆幸的是,这夹杂并贡献了过量的酬劳的偶然事件可能要提前结束了,即便每日渲染,公众都无法记起不久前的事。——可一旦彻底了结,我又不知道经历了天降的“狂喜”后的西部人又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无头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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