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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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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在长坡镇中学,我还不记得另外一次主动的照相是什么时候。——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所以从不在意。勾画周围的人文地理还是有必要的,记录岁月变迁也能理解,唯有个人的面貌最不值得为此劳神费力。我从小到大只在早上起床的时候照镜子,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自己是谁。留意是否衰老?不必忧虑,迟早要来。我平时只用一块璧宿县本地产的香皂,洗净油污即可,从不特意打理,脸上又不能长出金子来。所以当一位北三十六区的摄影师认出了我来要为我拍几张照片时,我还是觉得十分新奇的,想起自身的谋划,便允许了。青年摄影师坦言道,他将用这些照片牟利,也为了挽救自己的前途,几乎是恳求。

    “拍几张都行,不管丑俊,按照你的想法来。”我不想让青年的计划落空。

    “我会送到第一频道去,因为这可能是自冲突以来最清楚最美观的图片。”青年热烈如拿到糖果的儿童。

    “悉听尊便。”我答道。

    “您是少有的好说话的公众人物。”青年奉承道,“您壮得像座山一样,所以才能力挽狂澜,只有亲眼看见才能体会到这一点。这不是夸大其实,多宽的肩膀,胸脯真厚实。”

    “如果对你的工作有帮助的话,我乐意而为之。”我不知道该如何对等回应他的奉承话。

    青年的摄影机器应该是最近置办的,摆弄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完成拍摄。——留着学生的发型,没人教导打理的学问,蓬松,和街上报名入伍的青年没有两样。——野心刚发芽,正要借助蓬勃的朝气涉水而过。我要照顾青年的自信,算是对其直率与坦诚的善待。

    “我敢说,这是对你我皆有好处的惊人之举。您的好前途,我的好前途,不管之前多么遥不可及,如今都唾手可得了。”即便摄影的技艺生疏,依然拿着道听途说的“老练”语气夸大未到手的胜利果实。

    “我的前途可不是这个,怎么看都不是。不得已的事,这闹剧迟早要结束的。”我说道。

    “哪怕只有十天的热度,都足够了。只要稍加渲染,波纹城人可以扔进去无数的钱。”青年对机器的研究终于有了眉目,又一边手忙脚乱地说。

    “我该如何联系您呢?您有没有便携式电话什么的?在长桥找一个人可不容易。到时候会有什么酬劳,我想付您一些。”青年又急不可耐地问道。

    “稍等,我看一下,我的号码都在烟盒上,我的记性不太好。酬劳就不必了,给几张照片就行。”我边翻找烟盒里的金边的名片边说。

    青年千恩万谢之时就不像是我对于波纹城青年的一贯印象,仿佛他那初出茅庐的聪明是真正的聪明,而我只是一个受愚弄的蠢人。好像痛苦受刑的开始,烙铁刚落下便万念俱灰。——又一说,在波纹城,根本找不到一个不受污染的宁静之地,这是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如果不是我自己的求索,如果不是自己的贪恋,那劣质又低能的游说基本无隙可乘,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迎合之心在作祟。

    我打起了退堂鼓。——“对于首要的窃密行动而言,这是有害的。”——我想询问于文关于消弭箭在弦上的麻烦的方法。

    “郑先生,这并非有害,反而相当有利。邓氏工业的秘密不需要你的全神贯注,但波纹城的萎靡不振的精神却需要一次振作。不管战事是否顺利,波纹城人都不能找一个在身后打气的象征作为替罪羊。‘大波纹城’自成立以来也没有一个值得公众膜拜的偶像,对于‘大波纹城’来说,这契机是不可或缺的。可谓是,于人于己,好处多多。——增加你自己的见识,助你渡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于文耐心地劝解道,“与之相比,邓氏工业的问题反而没有那么严峻,他们只是果盘里的坚果而已,逃不到别处去。可波纹城人的信心不是随时随地都充沛的。最好同时处置两个难题,但重中之重的是波纹城人的如坐针毡的自信心。”

    那我还是寄希望于一心两用的巫术吧,它看似轻而易举。

    只隔了半天,那青年便通过公共电话说明再次拜访的意图。——“没有哪张是不合适的,所以还是挑选一下为妙。”青年相当坚持,不得已,我只好再到十七楼烟草市场的楼梯上。等来的是一个左手残疾的精神矍铄的老人,没看到那青年。

    “您一个人吗?”我好奇地问道。

    “那年轻人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来。一些钱,一份稳定的工作之类的,我不是很清楚,因为归根结底,这报酬不是我给的。”老人的抑扬顿挫的回答倒更像一个年轻人。——他的左手应当是残疾的,没有伸屈的动作,戴着黑手套。

    “那你就是他的上级了,怎么称呼你?”我这才问道。

    “我和那年轻人没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关联,我不是他的上级。不用在意我的职位,波纹城没有国营电视台,也从来都没有公立媒体在波纹城的舆论场上占有一席之地。我也用不到那些好听的虚职。余不迟是我的全名,叫我余先生就行,我很喜欢这个称呼。”老人的右手放在左手上,语意飘忽不定,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奇怪的是,我为什么白受了一场夸耀,现在又该做什么?”我长话短说。

    “舆论场是我的武器和神药,它既能夺人性命,也能使死人复活。”老人个子不高,披着黑色长袍活像个山火后焦黑的木桩子。

    “我在意的是我又要往何处去?半个月的热闹?然后立即消失?”我还是问同样的问题。

    “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我觉得,你和那些短时间内大起大落的人不一样,可以当成一个持续赞美的范例。严肃,威严,不苟言笑,总不能当成一个喜剧演员。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知道你怎么想。”老人还是他那套自以为是的难懂的话。

    我突然后悔于半途而废的学业了,我听不懂这老矮人的画外之音。

    “这么多年以来,波纹城的电视和其它媒介宣传的尽是群下流的蠢笨的渣滓,昨天在打扮,今天就破相。能听懂鸟语的牧羊童,能潜泳一百里的泼妇,还有能飞上天的娼妇,不知道杜撰者的心理状况,不明白为什么竟有这样多的信以为真的信徒。哪怕跪拜一块石头,都比这肆意妄为的蠢话强。但是,直到最近,他们都是公众的情夫情妇,离不开又忘不了。没有更好的模板了吗?自然是有的,只是太花心思,公众的简单头脑又看不懂。现在,南方人在雨林里放火,叛军把波纹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公众自然不会在滑稽戏里找认同和安慰。公众需要武器和硬汉,而不只是满地打滚的流氓和痞子。”余先生竟可以一次说出这么多的话,这比其中的内容更让我诧异。

    “那我就不像是一个丑角了。”我好像了解了什么。

    “丑角已经够多了,绕波纹城一圈都还剩余一千人。在和平年代倒没什么,但现在情况特殊。”老人扭了扭脖子接着说。

    “南方的战争如何了?”我明知故问。

    “从来就没有势均力敌的阶段,进入雨林的大部分人都被送上了天。送命而已,前线从来就没有好消息。至于后续,我说不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老人的态度悲观。

    “既然于事无补,我又有何用?”我疑惑地问。

    “因为公众还没有绝望,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于事无补的说辞。”戴黑手套的老人的不假思索道。

    “我不是那个丑角,那我应该是什么?”我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你必然是那不苟言笑的铁汉,给公众以乐观的信息。下流胚与下流话在一侧,你在另一侧。我直言不讳,不必蒙骗你。”老人说道。

    “我不认为波纹城需要这么一个玻璃保险箱。”我冷冷地说道。

    “从关于你的反响来看,低俗娱乐暂时令公众乏味,他们想也愿意追捧一个冷静的庞然大物。因为公众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假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好像生来就关切世界的命运一样。那就不能找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做榜样,也不能找一个鬼鬼祟祟的盗贼做榜样。”老人始终头脑清醒,理顺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不说一个错别字。

    “我不是一个懂得说话的人,做的很多事情匪夷所思,不明白穿衣打扮的技巧。这种稀里糊涂的性格,遇事只会一团糟。”我最后一次拒绝道。——我本人都不确定是真心还是假意。

    “创造偶像从来就不是难事,即便那天上顶楼的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邋里邋遢的臭脾气的人,我们都能按照经验照搬照抄,造成一个不可触及的完人。不同的是,你明辨利弊,形象极佳,不可多得。”老人向前一步,只为说话盖过楼道风的回音和肺痨病人的咳嗽声。

    于是,这场起因复杂的争端正式越过了长桥以及北三十六区的包围,往波纹城的远处与深处去了。余先生的引荐自然意义非凡,但更多的还是我那欲说还休的虚荣心在发力。——没有否决的果敢,借来五花八门的理由也要尝尝“不花分文”的当地食品。所以,不管是哪方面的信誓旦旦的偏袒与注释,西部小城的独行的精神都遭遇了一场骇人听闻的辱骂与辱没。这样的经历后,我便在私底下认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西部的独一无二的精神标识,已经和落魄又得意忘形的波纹城人没什么区别了。——除了厚颜无耻,没有理由再以西部人自居。从八日起,我所参与的一切裱糊的意味的工作也不再需要时间的标注,两方面的事情没有哪一个需要精确且精准的计算与解释——可以想象,实在都是些浑浑噩噩的无聊之举,不如午睡的白日梦中的深思发人深省。至于这劣行的后果,我还不清楚,可能连暴毙都算是优待吧。

    波纹城电视台——全名实际上是“陆地、海洋与天空电视台”——人人都夸耀我那北部普墨党人口音的西部人的身躯,好比盛大节日街道上由五十个成年男人扛起来的巨大魔像,好像流传甚广的百万字怪奇小说中所向披靡的男主,总之没有批评声,一句也没有。

    “这不是机缘巧合,因为没人相信。不管公众是否低落,他们打心底都还是乐于见到这种印象的,因为总是看到丑角会令人乏味。”避开下属的夹道欢迎后,余先生对我说。

    “没有任何问题,这就是公众要追寻的简单欲望。同旧习俗一样,看似长盛不衰,实际上其存续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视前线的情况而定,半年或者一年,留名青史,或者臭名昭著。——你要知道,当有些真相藏无可藏的时候,公众也就心灰意冷了。半年,太久了。波纹城人不会记得半年前发生了哪些事,他们健谈又健忘。”余先生通晓古今般侃侃而谈。

    “我很好奇,这过程是怎样的?”我问道。

    “你比那些胸中无墨水的男男女女要聪明,在字斟句酌方面不需要过多的教导。你比他们更明白哪些是漂亮话,哪些是阴险的讽刺话,所以,我完全可以只给一个轮廓,你来补足细节。至于准备,没什么可准备的,你令我省心。正剧名演员的一本演艺心得,加上一部辞典,足矣。我来为你安排一次访谈节目,就这两天,一定成功。”余先生成竹在胸般说。

    所以,十二月八日就是我留在北三十六区的长桥的最后一天,这里距离“海洋、陆地与天空电视台”太远,人多嘴杂,多有不便。——我只是一个旅客,不是一个定居者,像之前的特别行动一样,走走停停是常有的事,不必十分怀念。

    “你永不再来了吗?”何姓女青年在当晚九时一刻推门问我,“我觉得好久未见过你,你的门又没关,所以来问问。”

    “我还会回来的,因为有件事情只做了一半,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这么说,没有说明是哪件事。

    “我很难过,分别的难过。”何姓女青年右臂抱着左臂,发抖不像是因为受冻。

    “总是有人来有人走,否则每天要打数不清的招呼。会再见的,在你的骨头完全长好之前,我们会再见面的。”我说。

    不管是什么样的别离,都没有避免的时候,我不愿优柔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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