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顶楼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波纹城人在某些方面行事的高效,只是隔了一天,长桥的顶层便重新开业,好像废墟都清理完毕,好像做好了装潢且焕然一新一样。即便惊魂未定,邓佢仍然要去看看顶层的变化。
“那里有了什么新的菜品,值得一尝。”邓佢止不住她的好奇之心。
“我不为别的,只想参观那神迹。”我这样说。
看来,公众的情感同其记忆一样,都是健忘且转瞬即逝的。我相当疑惑,好像从未来过波纹城与顶层,倘若不是个人的记忆的留存还上蹿下跳的话,我只会认为自己是个说梦话的疯子。但到了顶层之后,我的疑惑变成了疑神疑鬼。——没有任何冲突的痕迹,一切损坏都没有了踪影,桌椅,餐具,窗帘,工作人员的北部口音,都丝毫未变。不像是更换了什么,所有的所有只像是原汁原味的保留而已。
“你想尝些什么?现在没有人打搅了,不会走来个什么不懂礼仪的俗人,就像在无人花园里的散步一样。”邓佢递给我一本白色的菜单,微笑着说。
“我不知道该吃些什么,有时候,我的午饭可以将就一下,煎蛋,肉排,稀粥,都可以。”我着迷于研究四周的异同。
“这是正餐,哪有给客人吃煎蛋和稀粥的道理!”邓佢不露齿地笑了起来。
“不,没胃口的时候就是这样,填饱肚子就行。”我说。
“总之,那不是待客之道,你要是不方便,我帮你选好了。听到不合适的,就说个‘不’字,别用意义不明的语气词。”邓佢的说话相当大方,没有拘谨的成分。
“听你的,我想些别的事。”我说。
“想的是前天晚上的事吗?你戴着墨镜大概就因为这个。”邓佢一边翻阅菜单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不全是,我说不出来。”我回答道。
“波纹城里除了这件大好事就无事发生了,千真万确,你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会比这个更重要?”邓佢停顿了一会儿,像瞧着怪物一样瞧着我。
“前天的事情有一些和你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如果有揭开真相的那一天的话,很多人会大失所望。”我的话只能说一半。
“等它来了再说吧。我要一只清池岛蓝虾,不要任何烹煮的步骤,像生鱼片一样上菜就行。你也要生食吗?郑先生。”邓佢咬着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想了想,然后扭头问我。
“我从不生食,不管是海鱼还是淡水鱼,它必须是熟的。”我及时纠正道。
“生食清池岛蓝虾是波纹城人的传统,值得一试。但既然客人这么说,我也要顺从他的建议。我还未尝过熟的蓝虾,它应该别有一番风味吧。”邓佢眯了眯眼睛,接着挑选。
“你的婚姻看起来相当自由,我是说,你可以自由地做自己的事,不受什么约束。——你要知道,你毕竟是个已婚人士。”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这么说,这念头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闯。
“因为我是自由的,从来不需要受着谁的约束。你可以这样想一想,一个生来富裕的小女人,受到的不是波纹城外的教育,行动不受钱财的管制,她一定有其特殊的脾气,否则那些花费与教育岂不是无用功?为什么我的婚姻是自由的?因为我已经付过钱了,这是我应得的。”邓佢振振有词。
“所以这就是你我的不同,璧宿县人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估计永远都走不到这一步,因为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他们五十年或一百年里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我答道。
“哪一个更好一些?”邓佢的心思被吸引去了,她急忙问道。
“没有哪个更好一些,璧宿县人和普罗大众不一样,不能当成一个好例子。”我答道。
“即便我不是一个生活不错的人,我也不会受着这种束缚。你也可以看到,徐隽是一个投机与势利之徒,倘若不是因为生意,根本没有撮合的可能。”邓佢据理力争道。
“我对于男女感情一无所知,没经历过,所以不好评价。”我试图止住这种辩驳。
“郑先生,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难处。”邓佢有些躁动地说。
“我看到了熏鱼,点一份吧。”我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两份,我也要一份。”邓佢接着说。——看来她不是一个乐于追问与易怒的人,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相当坦诚。
“甜品和酒水呢?”邓佢的指甲在菜单上指划着。
“不用了,你的胃没有那么大,已经足够两个人吃的了。”我拒绝了她的铺张浪费。
“郑先生,你对波纹城人的婚姻好像有天然的兴趣。”邓佢主动问道。
“不算是,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不会感到好奇。如果你是波纹城的其他女性,我大概也会这样问。”我坦言道。
“你在波纹城找不到第二个,这不是自吹自擂。我不是爱流眼泪的妇人,很多时候坚决果断,甚至不给自己留什么后路。”邓佢一本正经地说。
“也许吧,只要能见到这类坚决果断,我也就无话可说了。”我答道。
和邓佢的交谈算不上十分愉快,显而易见的分歧还不能为三言两语所化解,但她也不是抓住某个难题就穷追猛打的泼辣妇人。——不过,两个固执己见的人只会在同谋上背道而驰,越走越远,没有相遇的可能。一个西部偏远地区的居民尚且这样顽固不化,又怎么能奢求方圆大地名城的居民的软化呢?只能说明一点,它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各执一词便是交流的归宿。
“你迟早会让周围人瞧见的,只要摘下墨镜,男女老少会立马围住你。所以,谨慎些比较好。”邓佢的话很奇怪,好像很忧心。
“那就瞧见好了,借着这个好时机,我要做一些平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我说。——只是一想到被众人围住的场面,我就有些发怵。
“波纹城人会打乱你原先的生活的,这不是件好事。”邓佢微微侧着脑袋,以这种舒服的姿势预备着一次长谈。
“原先的与现在的生活算不上有趣,我也想尝试一下多姿多彩的。”我说。——这实际上完全不能相信,独处才是我的真心所爱,而不是什么人头攒动的热闹与围观。
“多姿多彩的?现在就可以过,为什么要以惹上那些麻烦为代价?”邓佢追问道。
“我的钱财会用完的,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我回答,“那些麻烦又不是真正的麻烦,经历一回两回也算是可以留念的回忆。你想一想,这样大的事,世人肯定会用报纸或日记记录,即便过去二十年,翻看的时候也会想起这个临近新年的冬天。不是吗?”
“我没有想过这么多。”邓佢紧盯着我,好像一个有头脑的孩童,想弄清出自我口的每一个字。
“遗忘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很早就这么觉得。一想到猝然而逝,一想到没有留下什么能让世人难忘的纪念,我就会发慌。甚至觉得,不管是好的纪念,还是坏的纪念,于我个人而言,都弥足珍贵。所以,摘下墨镜不仅仅是捞钱,更为了了却我的心愿。”我理直气壮地说,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这好像非常正当,但我不认为这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你不像是为了钱财或所谓的念想就轻易出头露面的人。”邓佢摸了摸脖子,咽下口水,像噎住般不适。
“我想通了,这是最近的事,刚做决定而已。”我说。
“那你一定会让很多人看到。”邓佢急急忙忙地说。
“现在不就是让很多人看到了吗?一个悍不畏死的外地人,去做一件看似毫无希望的事。”我接着说,“看看这蓝虾的分量,我们不应该点熏鱼的。”
邓佢的心思不在蓝虾上,有些愁眉不展,无意间敲着叉子,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我到了波纹城才认识了这种餐具——这种四个齿的餐具。”一想到同满腹心事的人就餐,我便要忍不住开导一下。
“璧宿县没有这种餐具吗?”邓佢问道。
“从未见识过,大概是用不着吧。”我回答。
“一样的,顺着这思路说。我还没有见识过波纹城之外的东西,我指的是那些特殊的值得一见的东西,譬如,活人和他们的真心。”邓佢盯着我说。
“你完全可以挑些简单的,比如邮票或书籍之类的。没有哪些人会轻易表露真心,可能他们本人都不明白自己的真心的模样。”我回答。
“遇到你之前,我还从未见过璧宿县来的男人。——可能见过,但一定是不经意之间的事。我好奇的是,他们怎样生活?他们的真心是什么样的?”邓佢说话应该有什么深意,我难以捉摸。
“我不算是璧宿县人的典型。”我应付了一句。
“不,你是璧宿县人的典型。我现在到何处去找一个璧宿县人?那里有多少人口?外出的精壮的汉子又有多少?他既然在我眼前,我又何必伸着脑袋去找另一个?”这波纹城的妇人突然间相当执拗,不打算罢休。
“所以说,我的真心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对象吗?”我感觉被这波纹城的妇人牵进了她的罗网之中。
“我不好说,但你一定是波纹城的白银叉子。”邓佢这句话令我摸不着头脑。
“那你就要花上十年的时间来研究这叉子了,因为我对自己不是很了解。”我说。
“十年太久了,我相信它无论怎样蹉跎都不会超过心理的两次斗争的用时。”邓佢野心勃勃道。
各自用自以为是的回答结束了关于这话题的小小纷争后,邓佢提议饭后到顶楼看看。——“顶层的顶层,有一个观景台,整个北三十六区一览无余。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波纹城中心的石头。”邓佢没说的是,登上顶层的顶层不是免费的,要一百二十块每人。她还对午饭的甜点耿耿于怀。——纸碟上的花瓣一样的小分量,据说用的是北部草原的原材料,每份要五十块。邓佢是个熟谙请客的诸多技巧的波纹城小妇人,又说没有让客人付钱的道理,总之不管是顶层还是这顶层的顶层,我都没有任何花费。观景台上的风景?一群玻璃墙内的漂亮猴子而已,玻璃墙外的波纹城也没有什么可描述的。
“郑先生,这里难道不值得你逗留十年乃至二十年吗?”邓佢在对北三十六区高楼的一番口干舌燥的介绍后,仰面问我。
“等我回转心意的时候吧,现在为时尚早。”我说。——这自然是没有希望的事,我憎恶高楼。
“郑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有很多话没有说清楚,它还需要时间的打磨与考验。”邓佢终于将含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
“等到你我都有时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我又不是马上就要离开波纹城。”我说。
波纹城里的琐事如今已经不是我当初所料想的那样了,越陷越深,不知道还能否全身而退。——本不该如此的,活像个阴差阳错之间的诡秘故事,我轻信了自己或别人的谗言。但是我又找不到就近的出口,反悔却找不到借口,退缩又没有理由。这不是绝境,没有遇难的风险,也不是绝路,不至于无路可走。——可就是这自由的异于璧宿县人的道德难题困住了我,令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大受限制。倘若我不是一个璧宿县人,就不会给自己戴上西部特有的枷锁,就不会在异乡的欢乐场上瞻前顾后。——这一两个念头又有何作为呢?厌恶我的家乡和与生俱来的精神?大可不必,除了现在的牢骚满腹,除了偶尔的绵长的孤独,它还没有一星半点的缺点和害处。或者说,它就是我的真诚的内心,只是我的时隐时现的野心误解了它,又令它蒙冤受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