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纹身
“你曾经为你的纹身雕琢了那么久,忍受了那么多的疼痛,花掉那么多的钱,如今却因为两句话就要将它抹掉,这是否过于轻易与草率?”
第二次拜访屈先生回来后,在带何姓女青年换药时,便见到她涂抹在脖子上的不知名的“药剂”。毫无疑问,这是上午她花钱买的骗人的把戏,纹身不是泥垢,那药剂却只是肥皂。于是,我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番。
“我只是觉得它不合适而已,很早就后悔了,只是现在才下定了决心。”何姓女青年解释道。
这样的回答令我无言以对,她说的是谎言也好,实话也好,不能强求。——我又不是她的恋人,钻不进她的心里。
“那纹身不是一天纹成的吧?”我问道。
“什么意思?”何姓女青年没听懂。
“我是说,身上这么大的面积,这么多的花纹,肯定不是纹身师一天的工作量。”我换了容易听懂的词措。
“断断续续的,十天左右吧。”何姓女青年想了想说。
“离现在有多久了?”我问道。
“三年。”何姓女青年答道。
“那时多少岁?”我又问道。
“十七岁。”何姓女青年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十七岁是怎么样的,但我那时就有了很多谨言慎行的心思了。不要做一些匪夷所思的错事,不要买后悔药。——你早该后悔的,现在未免迟了些。”我本不应该到处扔些什么好为人师的屁话的,只是忍不住。
“你当时怎么想的呢?纹身的时候。”我直立在宾馆走廊上,面朝着门内的何姓女青年说。
“它很特别,我那时喜欢做一些特别的事,也显得自己很特别。”何姓女青年说。——这倒是真的,符合当前八成年轻人的心理。
“你后悔,那些纹身又算是什么呢?彻底消失了?但无论怎样高超的医学技术,都难免留些疤痕,它始终存在。”我教导道。
“我不知道,留些记忆吧。”何姓女青年苦笑道。
“如果你提前知道今天要抹掉或洗掉它,你当时大概会犹豫。”我说。
“应该不会犹豫,因为我身边都是纹身的人,格格不入不是件好事。”何姓女青年尝试反驳了一下。
“如果纹身是顶帽子,摘下来是不是更容易些?不用花多少钱,不以损伤身体为代价。一顶帽子而已,谁都能接受。况且,夏天有夏天的帽子,冬天有冬天的帽子。如果我年轻,年轻到能遇到你并让你回心转意的年纪,一定会劝你买顶帽子。挂着金银饰品,大如雨伞。”我说。
“那我一定会听你的意见,不必走那么多的夜路了。”何姓女青年仿佛钉在了凳子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她的话竟令我有些同情,同情那些碰壁的年轻人,他们偶尔为我的无边的情感之河添加些悲伤难过的波纹。
“再考虑几天吧,既然后悔是早已有之的事情,也不差这两天。”我最后劝导道。
何姓女青年换药的一小会儿时间里我留意到候诊大厅座椅上的同我一样的异乡人。——不管是他的精神面貌还是穿搭又不像我这类谋生者,他更像是一个对周围大小事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女性的秘密,男性的秘密,异乡人的秘密,都有其特征,我自然也不会认错。这异乡人戴了顶直被沙漠式的宽边帽,用数根鸟骨作为修饰,仿佛还在不停地落沙子。那股奇异药香应该就是从异乡人的身上传来的,想到何姓女青年受到的诓骗,我不免怀疑眼前的这位是个骗人的江湖郎中。
“你好,西部人。”异乡人的眼睛仿佛闪光的琉璃,四周没有任何异常躲得过他的扫视。
“你好,沙漠来的朋友。”我只好答道。
“你很善于观察,我确实是从沙漠来的,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旁勃城人。”异乡人坦诚相见。
“我有一位朋友,她是不是从你这里买了些药?”说实话,我的语气不好。
“并不是买的,因为我从不卖任何东西。只是赠予,只是缓解别人的难受。”异乡人把字说得很清楚,我却没有听懂。
“你的意思是,她没有花钱,那块肥皂只是你送的?”我问道。
“不错,她错认为我是那神医,我又不愿让她过于失望。”异乡人未正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
“那又有什么用处呢?一块肥皂,能洗去什么呢?”这令我发笑道。
“波纹城人都这么说,连初来波纹城的人都受其影响,你们太注重结果了,但结果并不重要。你的神通广大能解决几个人的顽疾?两个?还是一个?那就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了。很多难题只有妥协之道,很多学识只有一知半解,你要想处处完美无瑕,就只能变成一台机器。想走远路,想一日千里,就要清楚哪些该丢弃哪些该保留。一块肥皂确实没有什么用处,我又不是医生,能做的只有给人以暂时的希望无穷的安慰。你呢?西部人,你给了什么?你又能否解决她的难题呢?”异乡人的话没有掺杂任何感情,像是在念无趣的稿子。——所以也没有激起我的恼羞成怒的不满。
“我解决不了,我也不是皮肤科的医生。”我泄了气道。
“这样就对了,我们都没有面面俱到的才华。既然没有,又何必要求尽善尽美呢?给自己增加凭空的重担罢了。只走大路,只做最紧要的事,对个人的能力而言,已经足够了。”异乡人说。
“但你不能偏听偏信,毕竟我只在意自己的事,不会真正解决别人的问题。像送肥皂一样,它洗不去什么。”异乡人又说。
我对这沙漠来客的奇异精神好奇到了极点,眼前的是原原本本的沙漠的与旁勃城人的精神?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直被沙漠,不熟悉那里的人,看不透他们的头脑,一无所知!这异乡人给我的不是不好的印象,但与波纹城和璧宿县的相比又大不相同,仔细思索后还是难以接受。
“您是来看病的吧?”我问异乡人。
“不,我是来看波纹城人的悲欢离合的。这里有形形色色的本地与外地人,不必到处寻找各地人的榜样了。”沙漠来客擦了擦领口上的纽扣,掸去不存在的灰尘,“我从未得过病,不管是肉体上的病,还是精神上的病,都从未得过,身体健康,大概还能再活五十年。前半生自己活,后半生看别人活。”异乡人道。
这异乡人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瘦削,高个子,毛发旺盛,皮肤像将要收获的小麦的颜色。——怎么看都像日晒雨淋的牧羊人,只缺一支双管猎枪。
“那么旁勃城人的生活倒是逍遥自在,不像波纹城人,一群骡马而已。”我冷言冷语道。——不是自嘲,我又不是波纹城人。
“旁勃城人就是这样活的,这么久以来,不听信波纹城人的假话,不受任何人的差遣,像沙漠里的蜥蜴一样。世界就是沙漠,旁勃城人就是蜥蜴,怎么活都不是错误,旁人的批判也不是批判。”异乡人笑着说。
这随意的不强求的精神倒是符合教科书上的刻板印象。——肆意妄为、多情、勇气与智慧有余而勤奋不足,一群欢脱的野马,难以教授协作的真谛。——可与普墨城人的呆板相比,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优点。
“你能看出波纹城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可能的遭遇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也许我对于直被沙漠的直观了解就是不吾牌与占卜学,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对其颇有研究。——即便不是,这异乡人也足够聪明,可以指条明路。
“这里处处是希望,但又处处是危机,无从谈起。我待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便是用一年的时间看尽一百年发生的事情。我昨天到,它昨天就开始了。”异乡人兴致勃勃道。
“昨天的事情可能会产生什么影响?波纹城会怎么样?那个不自量力的年轻人会怎么样?现在沸沸扬扬的,到处都是这些新闻。”我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真正关切。
“我不是算命先生,况且,这样复杂的事,我即便清楚也难以表述。”异乡人最后说。
何姓女青年换好了药,我便不能留在候诊室的大厅了,只是转过头的时间便找不到沙漠来客的影子,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换药并不是什么繁琐的事,我骨折的是胳膊又不是双腿,我想,以后可以少给你增添些麻烦。”何姓女青年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便开门见山地说。
“可以,怎么看都是一种进步。尝试,实践,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快活地答应道。
“还有自食其力。”何姓女青年补了一句。
“只是换个药的时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感慨道。
“因为我觉得,即便是打算过不一样的生活,也要避免懒惰和依赖。”何姓女青年的话像是认真思索过的。
“那你觉得,我的墨镜什么时候摘下来更合适?”我问道。
“不如就现在。”何姓女青年说了却没给什么理由。
“明天更好些,等我处理好了明天的事再摘下来。”我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何姓女青年的自信可以令我从缠身的不必要的责任中解脱出来,即便当前的局面风平浪静。——夸大自身正是我的傲慢,何姓女青年的觉悟不失为一种告诫。但不管怎么说,我与她快要脱离接触了,所有的矛盾与不解都将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