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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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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是在波纹城,怎样的遭遇都算不上离奇和罕见,有些成名的方式只存在于一帆风顺的旅行游记中,自然而然地,让人看不懂内部运作的原理。

    六日的早上,天刚亮,昨夜与凌晨的冲突的骇人后果还洒落一地,波纹城人便在四处宣扬如何获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受南方叛军资助与唆使的逆贼在波纹城下撞了个粉碎,国民警卫队仅在其中一处就清点了八十具尸首。”“与波纹城人为敌的后果是不言自明的,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行。”“波纹城人大获全胜,又接近于毫发无损,不得不说是个无二的奇迹。”

    “郑先生,留意一下你的身体。”于文通过烟盒打扰了我。

    “我在车里躺了一会儿,现在走到三楼了,感觉没什么,不觉得困之类的。街上说的是真的吗?伤亡数字,还有什么胜利之类的。”我心不在焉道。

    “他们说,你听着就行了,我知道的一些事情不能轻易透露。”于文道。

    “那你为什么关心起我的健康来了?这很不寻常。”我打趣道。

    “也只有你,会令我特别关心,毕竟你是不能泄露真实身份的明星,或者说,波纹城人的英雄。”于文像是在说什么玩笑话。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可能我只过了一夜就落伍于时代了。”我直说道。

    “你看了第一频道的新闻了吗?”于文问我。

    “没有。”我说。

    “现在看还来得及,就怕它的热度只有三天两天。”于文在卖关子。

    “到底什么事?既然波纹城人都知道了,那就一定不是什么秘密。”我很好奇。

    “您自己看就好了,不过,我要事先说明,此事与‘大波纹城’无关,它不是我们挑唆起来的,也不是我们吹嘘的。它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以至于不便施加什么影响。”于文说的尽是些云里雾里的话。

    “我只能把你的话录音了,因为我听不懂。”我无奈地说。

    “也好,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好名声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清楚你身份的人实际上寥寥无几,又都是守口如瓶的自己人。无遮无掩可能会更有利于你的工作,因为阳谋的展开更顺手。”于文还是不愿说明情况。

    “好吧,我回去看看那件荒唐事,有问题再向你请教。”我了结通话时说。

    楼梯口买些煎饼与豆浆,我先去何姓女青年的房间里,想着怎么解释昨夜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惊喜之类的,她大概是个心细的人,有些事情一定会牢记。

    “这确实是个惊喜,他们都在说你的好话。”何姓女青年私藏着珍宝般展示电视机上的内容,“那明明就是你的鼻子你的眼,错不了的。”

    原来如此,波纹城电视台第一频道的不知真相的男男女女们将一次拜访当成了无畏之举,那实际上对局势没有任何帮助,可有可无。如今这般裹挟,我只能说波纹城人需要这么一种象征,不管它发挥了什么作用。——那些夸大其实的赞美,头衔,称呼,整块屏幕都写不下了,主持人仍滔滔不绝。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我问小何,将早饭递到她的右手上。

    “当然了,毕竟有真凭实据,不能作假。”她信誓旦旦道。

    “我其实没做什么,你看到的那些比喻,那些形容词,都是他们自己硬塞进去的。”我试图说明当时的情况。

    “我睡着了,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你既然出现在顶层,进去又安然无恙地回来,就证明了他们的话绝非虚言。”何姓女青年相当坚持她的看法。

    我在做什么傻事,现在还不适合扳倒这根深叶茂的虚荣,因为我不能说服百万千万的人。要么欣然接受,要么就躲躲藏藏,找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我要把手提箱里的墨镜找出来了,波纹城人的记忆不会超过十天,等来一个新的噱头就万事大吉了。现在拼命挣扎只是以卵击石,只是白白地浪费宝贵的精神而已。”我想。这非常可行,我是不会轻易地抛头露面的,不管他们的热情多么真切。

    “昨天睡得怎么样?”我不再瞧着电视上的假话连篇,想趁着说话的空当换其它的什么节目。

    “很好,伤口不是很疼,半夜也没有起夜。”何姓女青年说。

    但很多节目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虚假的英雄与虚假的胜利,你逃不出这条单向路。

    “你的早饭在哪里买的?为什么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何姓女青年好奇起了别的事来。——只要不是节目上的内容,我还是有回答的热心的。

    “你大概很少走楼梯吧?”我先反问了一句。

    “哪怕只有一层,我都要乘电梯。”她答道。

    “难怪如此,长桥有两成的店铺在楼梯上,那里什么都有,又很便宜。”我解释道。

    “真是遗憾,遇到你之前我从不吃早饭。”何姓女青年说。她倚在白色的掉色的墙纸上,被褥裹到胸口处,屈着腿。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习惯,可能我遇到的都是些守旧的人吧,固执地认为一天三顿饭缺一不可。”我说,而且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何姓女青年抖动了一下,好像打了个无声的喷嚏或落入冷水中的激灵,总之相当明显。

    “你到波纹城之前没见过纹身的人吗?”何姓女青年是带着莫名的心思问的,我当时却没有觉察到。

    “没有,从未见过,那里都是群守旧的传统的人,排斥那种转瞬即逝的时髦文化。”我一边说一边调小电视的音量。波纹城人的夸耀已让我羞愧难当了,一群人简直就是在说反话。

    “任何人都没有吗?哪怕是巴掌大小的文身,哪怕是鸡蛋大小的纹身。”何姓女青年还要坚持地问。

    “没有,任何人都没有,别说什么巴掌或鸡蛋大小的,甚至连指甲盖大小的都没有。我非常肯定,毕竟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视力很好,又善于观察,都是些板上钉钉的事。——除非那些都是胎记。”我的回答是确凿无误的,连说出口时都在认真校对核实。

    我没有留意何姓女青年的表情,没有猜测她的想法。——她可能有些自己的问题,但我的应该更难以处理一些。我还要去波纹城工业大学去看看那年轻人,问问他是否适应别样的生活,因为过了今天就有一堆我所不了解的事情扑面而来。——更重要的是,我还需要我那位同乡的答疑解惑,要将自己的某些闭门造车的头绪挑出来才行,我毕竟不是波纹城人。但是,转头想想,我已经麻烦了同乡一次了,还没隔几天,再去劳烦实在是无礼,只能在关心那年轻人时碰碰运气。同乡最好正在授课,正科普如何正确地消弭虚名的坏影响,好一举治愈我的心病。

    路途上的虚假胜利的鼓噪与手足情深的虚荣好像已经灌满全城,处处是乐观,处处是成功,没有逆行的噪音,实在可怕。这种齐心协力,不知道能否允许无意的口误的存在,因为我恰好正是一个经常“口误”的人。

    “我要找个什么人,我的侄子在这里上学,来看看他,中午带他出去吃顿好的,改善一下伙食。”我戴着“大波纹城”的浓缩着最新科学技术的墨镜对门卫说。

    “来找屈先生的吧?”在下巴留的胡子上扎了两寸长的辫子的门卫直接戳穿了我。

    “确实,你真聪明,我们不久前见了一面,没想到戴了墨镜都认出我来了。”我自认倒霉。

    “他在四号教学楼顶焊支架,你过去找就好了,别去别的地方就行。”这位五十余岁的门卫很容易通融。

    “就这样放行了吗?不用登记什么的?不怕我是个安全的隐患?”我有些欣喜地说。

    “你不像是那种在穷苦的地方制造隐患的人,你不是,我能看出来。”门卫义正辞严道。

    “谢谢。”我感谢了一句。

    波纹城工业大学不是波纹城内的水与土所能孕育的,自然也不会给人以波纹城的通常印象。——也许每次来的感受都各不相同,但它总是给我一种在十年或十五年前就似曾相识的错觉。我那时还没来过波纹城,也不知道这波纹城外的学校到底地处何方。它像什么?就像长坡镇的中学。白色外墙,蓝色玻璃上有几朵剪纸,平顶的矮楼,操场上空空荡荡的,疏离的空旷感,只因学生的走动而富有生气。——令我感叹的是,我离开长坡镇后便再未拜访过那中学一次。

    因为学生们的抚摸而光滑洁净的扶手,洗衣皂泡沫的炽烈气味,出汗的兽皮般的隐臭,漆黑走廊上的呼啸而过的风,这宿舍同长坡镇上的宿舍相比没什么两样。——屈誉便在这宿舍顶层的平顶上修复破损且生锈的铁器,叼着手卷烟,护目镜丢在烂了两个孔洞的皮鞋旁,他像耕牛一样流汗。

    “没想到这里是你的住处。”我惊讶道。

    “省出一间宿舍来,给学生们也好。还有就是,小伙子们有些吵,年轻人都这样吵,避免不了的。”屈誉的回答倒是看得开。

    “我没想到能直接找到你,所以是空手来的。”我的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在璧宿县从未有过空手拜访的事。

    “最好是空手来的,你们的礼仪太繁琐了,我老是拒绝,老是做拒绝的事。我是凭热情活着的,你们不能将它磨损殆尽了。”屈誉站起来说。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衣服,可能是十年或二十年前在工厂工作时的,原先的蓝色染料快要褪尽了。

    “来看看那个小伙子?城里的那个?”屈先生问我。

    “是的,他怎么样?适应这里的学习和生活吗?”我说。

    “自然是适应的,可能一百个人里只有这么一个。你要知道,渔民会说渔民的话,推销员会说推销员的话,议员会说议员的话,波纹城工业大学会说波纹城工业大学的话,某个圈子或某类人的某些习惯大不相同,重要的是,它们是怎么说出口的,又能否为人们所接受。很显然,邓岐接受这些,他听得懂,知道我们的理念,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因为就连我有时候都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往哪儿走。”屈先生脱下外套,重新蹲坐在地上说。

    “那我大概是做了一件善事。”我说道。

    “但这是艰难的,你也应该明白,当前还有哪条路像眼前的这条一样无依无靠?我们都是一群孤立无援的人,报团取暖是唯一可行的路。如果有捷径的话,我早就带着我的同袍去了,不至于原地踏步。”这传统的守旧的璧宿县人伤感地慢说。

    我看那铁皮焊成的房子,它像孤僻者的自建的囚笼,但是单薄,摇摇欲坠。——作为璧宿县人著名的精神和波纹城工业大学知名的榜样,他竟然住在这样的陋室里,实在不可想象。

    “屈先生,你有没有听过收音机上的那个璧宿县人的事?”我说到了我的问题,只是没有说那虚荣是我的。屈先生大概从不看电视,因为这房间里没什么电器,只有一台普墨党人如日中天时期的破旧收音机。

    “我不知道他是璧宿县人,只是听到了这件事而已。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希望他记住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和应该做什么事,而不是要做什么事。”屈先生的回答是简单的。

    “其它的建议呢?”我又问道,没有表现出那种关心的迫切。

    “别做丑角。可以做自己的丑角,但不要做公众的丑角。”他抽了最后一口手卷烟,干脆地说。

    这类答疑解惑,我不是不满意,只是觉得领悟需要一年或三年的时间。——简洁,但深奥,跨过了我的浅薄的认知与投机取巧的聪明。

    我中午的一餐是在学校吃的,伙食不错,价格相当便宜,计算一下一年也花不到一百块,以至于看不出盈利的性质。作为一座私立学校,这实在是了不得的成就。从另一因素看,作为波纹城工人党的起源地,其中大部分的肉眼可见的开销与花费都符合其在议会中宣扬的精神。——“工人即第二共和国。”势单力薄的工人党即便自身困难,也在保障母校的温饱与运作方面不遗余力。老实说,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么一所大学的话,就不会受到“大波纹城”宣传的蛊惑而轻易地走上了一条险路。

    我没有见到邓岐,可能好学令他迟来,我今天也不是非见不可,他总有回长桥的时候。——不去区分轻重缓急的话,左侧的危机开始云消雾散了,右侧的邓岐的成长无疑是健康的和一片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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