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怨仇
“我要和你们说一些话,同乡,没有其他人。”我以无可挑剔的璧宿县人的口音说。——璧宿县人的口音更接近普墨城人的口音,只有难以察觉的细节上的差异。
“可以,只准你一个人上来,其他任何人往上一步就会吃枪子儿。”顶层上的声音说,坚决,不容讨价还价。
波纹城电视台第一频道的记者们这才爬到九十八层,作为同样紧张对峙的最前线,向公众传递了最邪乎最错误的讯息。——“波纹城的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正试图说服丧心病狂的野人们放下屠刀,我们不知道他是否能活着回来。”——倘若不是我已走上两步,我一定会转过头来予以无情驳斥。
我还不愿在这些老兵面前耍小聪明,绕过遍布弹孔的楼梯拐角便解除了自己的武器,轻放在同乡的满地的突缘弹壳上。——他们不知道参与了多少次血腥冲突,凶神恶煞,又仿若璧宿县野外的粗壮却不长绿叶的百年树木。
“我想和你们的长官谈谈。”我以璧宿县人的口音说。
“他在楼上,请吧。”六名守卫者中的一个说,刚才的不可接近的神情也松懈了。
“谢谢。”我说道。
“不必这样客气。”其中一个同乡说。
顶层的气味像是西部海岸附近的海鱼加工厂,脚底下粘稠的血液也像是其所独有的。——整个顶层的大厅都是绝望的凄惨景象,倒地的没有活人,站立的只有我的同乡。
领头的那个是我所见到过的最为高大的男人,连同碟形盔上不知出处的鸡冠形头饰,他的身高在两米五至两米六之间。肌肉暴突,几乎要撑开同样不知起源的黄铜色的金属外壳。一九二零型重机枪在他的手上也不过是个小巧玲珑的玩具。
“我好像见过你。”领头人说。他将他的武器靠在墙边的没被血液污染的皮椅上。
“我却对你没有什么印象,我们大概从未见过面。璧宿县虽然不大,但还不至于处处都是熟人。况且,您很特别,我对于特别的人与事都有或深或浅的印象。”我说。
“其实你我的年纪没有差出多少,我在璧宿县到参军这段时间身高也一直在长,所以仅凭经验是不行的。长坡镇东北角的中学操场上,有涂着红漆的单杠和双杠,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他的记性很好,而且所说的地点令我不能质疑。
“确实有涂着红漆的单杠和双杠,我也确实是长坡镇人。”我不打算在这位同乡面前隐藏什么秘密。
“那我就见过你,某一段时间,说不上来,但一定没错。你上次到长坡镇是什么时候?”他不像是我的或公众的敌人,更像是一个密友般的同乡在说家乡的事。
“一年左右,我一般只在新年的时候回去,现在也快到新年了,只是不知道能否像往常那样赶回去。”我回答道。
这位同乡示意我找个位置坐一坐,毕竟四周难有落脚的地方。
“那你就回过长坡镇了,那里有什么变化吗?”他的铁鞋踩在血污里,转了一圈说。
“没什么变化,十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点儿的变化都没有。”我看着这台不可摧毁的人形机器说。
“那你有什么打算,在波纹城定居?”他问道。
“没这个打算,这里的生活很无趣,逼仄,像玻璃罐头里的黄桃一样让人不舒服。”我的抱怨是真的。
“我认识的璧宿县人都这么说,出门走一步就可以看到一万人,整个长坡镇都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就这样,每次到集市上都嫌它过于拥挤。”同乡在腹部的弹药带上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了一盒因挤压而变形的卷烟,给我和顶层的其他三个守卫者一人一支。
“这卷烟不好拿,出了璧宿县就没有人认识了。”我说。
“确实,这是我那阵亡的好友兼同乡拿来的,只有他有渠道。”领头人被自己的一番话击中要害并僵在原地,“这也是我来此地的理由。”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不为别的,只想了解一下,不必非要回答,讲讲家乡事也行。”我这才询问他的动机或苦楚。
“既然你是我们的同乡,这件事起因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如果上来的是波纹城本地人或什么其他地方的人,我一定不会在意。但既然操着同样的口音,那么这件事就值得细说。——璧宿县人记录璧宿县人的事,可能细节上有出入,但总体上应该不会有失偏颇。”领头人的一丁点儿的烦躁也被扔到血泊之中了。
“十天或者半个月前还是忠诚于波纹第二共和国的,为什么突然出此下策,为什么走向了公众的对立面?但是要我说,如果不凶狠地报复,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雨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人提起璧宿县人的精神和受到的不公,因为我们迟早会烂在雨林里,和我们不值钱的秘密一起永无葬身之地。为木屑而战是错的,那些是使人颓败的毒药,这本来就不符合我们的一贯的精神,强求带来的恶果迟早要来。”领头人攥着拳头压制着余火说。
“我从未在璧宿县见过木屑,只是听说过而已,但在波纹城,亲眼目睹却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赞赏这位同乡的看法,他的发言也无损于璧宿县人的精神。
“另外一个问题是,波纹城人对于璧宿县人的性命的漠视。什么令我走上了报复的不归路?如果那位少将的许诺兑现了的话,我不会阵亡一百八十九位同乡,他们的尸首依然堆在雨林深处,变成了无人认领的森森白骨。罪魁祸首现在如何呢?在过生日,在饮酒作乐,把璧宿县人的生命当成把戏看。所以我要施以残忍的报复,因为他违背了璧宿县人的精神,因为他们漠视璧宿县人的生命,所有与他相关的人都难逃一死,因为他一个人凑不出一百八十九条人命。所以,报复的起因其实很简单,没什么难说的。”同乡将他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了,一刻钟里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我们都陷入一种无言的沉思中,自己的命运或者璧宿县人的命运?一定是,因为我确实在想这些,而不是盲目批判。——除了报复的暴力程度,我也想不出我与同乡在行事上的差异。
“我的上级要给你一封信,他也是璧宿县人,你不妨看一看。”我觉得谈话和沉默的时间够长了,便在决定返回九十八层的时候这样说。
“你是一个纯粹的璧宿县人吗?”同乡问我。
“是,我是一个纯粹的璧宿县人。”我自己都毫不怀疑和迟疑。
我同每一位同乡告别。拿回自己的武器回到九十八层后,敌对双方恢复了交火。
“他们不在别处,就在你们的头顶上,无人受伤,没谈投降的条件。”我对前来询问的少校说,“没有人质,除了他们便没有活人。”
这场冲突可能会持续数天之久,我觉得眼前的紧要事之一就是将邓佢送到楼下。——电梯在冲突中受到了不明的损伤,我不愿冒这风险。摇醒那裹着红色毯子的妇人后,我便搀扶着她躲避波纹城电视台第一频道记者们的镜头。
“波纹城人从来不乏直面绝境的勇气及拯救他人的善举。”——他们的润色到了猖狂的程度。
“走下去?”邓佢问。
“笨方法要好一些,当成下山就行了。”我说。
“你就住在这里?哪一层?”邓佢攥紧我的外套说。
“某一层,我想少些被人打扰的烦恼,所以不方便说。”我只顾着自己的想法。
透过楼梯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北二十四区的冲突,像火堆里的火星一样,劈啪作响,有三处起火点,白色烟雾喷涌而出。
“像做梦一样,不过,是不好的梦,是噩梦。”邓佢说。她的双腿已经很有力了,休息了这么久,又没有受到什么创伤。
“你的围巾不见了。”我没话找话。
“我今天没有带围巾。”邓佢有些疑惑地说。
“忘了,我忘了那是昨天的事。”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该怎么回去呢?现在,一片混乱。”邓佢忧虑地望向我和窗外。
“你是怎么到长桥来的?”我反问道。
“驾车,但是,现在路上闹哄哄的,肯定会影响我的驾驶技术。”她煞有介事地说。
我不知道这位波纹城人的惊人理论是从哪里来的,或者说是怎么总结出来的,闻所未闻。
“帮你叫一辆车,或者乘地铁,自己的驾驶技术欠佳,让旁人代劳就行了。”我想不出更好的回答。
“也是,郑先生。”邓佢哼了一声。
“下楼梯其实很快,像下山一样快。”我说,没考虑自己的话有没有重复。——她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到的足以令我阵脚大乱的一件事是,我可能往波纹城扔进了过多的有意无意的情感了。——其实很多没有什么意义,是别人的误读和误解而已。但它已积少成多,其体量不像是不经意而为之的了。
“璧宿县人告别的礼节是什么?拥抱还是别的什么?”终于到达地面,我叫了一辆车,她坐上去后问我。
“没什么礼节,口头说一下就行,把离别的意思表达出来就行。所以我说,没什么礼节。”我描述了璧宿县人的告别的礼仪与偶遇的礼仪。
“差不多,波纹城人的礼仪也很简单,握手就已经算是很正式的了。既然你在波纹城,我又是个波纹城人,你就以波纹城人的礼仪告别如何?握个手,表达一下离别的情感。”邓佢摇下车窗,说的话很是清楚。
“可以,谁都喜欢简单的事情。况且,天上在下玻璃和泡沫,节省时间也好。”我也赞同这类简洁带来的益处。
我没看握手告别的时间。只是觉得邓佢的神情很正式,不是严肃与认真。
直到凌晨两点半,顶层与北二十四区的冲突仍未了结,我只是待在地面上,哪也没去。——与受害者的不幸相比,我想的更多的实际是同乡的愤懑,我的共情也来源于此。可以更进一步地说,食利者与食肉者的生与死与我有哪些关系呢?如果我不为“大波纹城”服务,我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了解或接触到他们的生活,我又为什么不顾自己的脸面说些乞讨般的话?如果同乡的屠戮会令公众的生活转向好的方向,我也不介意倒向施加暴力的那一方。仔细想想,这个念头实际上根深蒂固,从未在风暴中弯折过。
冲突的转折点发生在三点一刻,北三十六区突然大雾弥漫,好像睁不开眼的暴雪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一样。但是,那种呛鼻的带着些许灼烧感的浓雾更像是人为的,像抛掷的海军的发烟器。不管怎么说,雷电天气般的蓝光的降临紧随其后,在头顶的高层上轰隆作响。——它很像“蓝色危机”那晚的动静,但是事发当晚没有失重一样的强加给耳膜的轰鸣声。置身事内地看,蓝光从出现到消失不超过五分钟,等“浓雾”消散之后,长桥与北二十四区的冲突就彻底结束。——戛然而止,仿佛刹那之间所有的遭遇都成了没有根据的事。